西街胡同
第一章 请继续期待吧,即使被生命所厌恶
下午放学,西街胡同的孩子们斜挎五颜六色的书包,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大呼小叫地嬉闹着,窜回了胡同。此时,各家的大人们还没有回家,平日还有所顾忌的孩子们尤为兴奋。他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讨论着该玩些什么。或大或小的孩子们纷纷献言献策,而后又很快被其他人否决。最后还是孩子王拍了板,做出了玩“官兵捉强盗”的决定。
不过,在分队伍的时候,孩子们起了争执。
大家自然都是想要做“官兵”的。
眼看游戏就要胎死腹中,看不下去的孩子王又一次下了场,很快(亮出了他的拳头)便将孩子们分成了两队。
游戏继续进行。
刘长安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他也注定没法与其他孩子一起玩。他只是独自坐在梧桐树的树枝上,晃荡着双脚,看着尖叫着四处奔跑的孩子们,眼中透着艳羡。
夕阳西下,晚霞吻着落日。余晖透过叶间的缝隙,洒在了少年的身上,为他纹上了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
美丽,而又虚幻。
人们常用“形单影只”来形容人的孤独,可将其放在刘长安身上便显得颇为无力了——他甚至连影子也没有。世上最孤独落寞的莫过于此了罢,身处闹市,却始终一人。
叮铃铃……
清脆的车铃声在胡同里回荡,骑着单车的大人们陆续回来了。
刘长安很喜欢这一幕。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从未改变。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过去并非坐在树上,而是趴在此时他身后的墙头。
墙的另一边,是福利院。
刘长安自幼在福利院中长大。温柔的院长妈妈,便是他最为亲近的人;在那生活的种种,便是他最为久远的回忆。
理所当然的,刘长安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哪怕只是他们的相片。
兴许是离世了吧。刘长安猜测。
世上怎么会有人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刘长安苦苦思索。
夜色渐渐浓了,饭菜浓郁的香味在胡同里飘荡。大人们站在家门口,招呼着自家的孩子回去吃饭。而那些玩疯了而不肯回去的熊孩子,也在老爸抽出皮带后乖乖回家。
刘长安望着那几对父子发呆。
曾经,他几乎有一个家了。
刘长安仍记得那天,那个很高、很漂亮的女人把一个比他脸还大的棒棒糖塞进他手里,笑吟吟地说,长安,以后我就是你的新妈妈了哦。
刘长安抿着嘴,不说话,但眼中的喜悦——自然不是糖果的缘由,他早已过了迷恋棒棒糖的年纪了——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女人又看向他身旁的女孩——那是刘长安在福利院中最好的朋友。她说,要不你也一起吧。
女孩大呼不要,嚷道,那不就成兄妹了吗?!
之后的记忆便颇有些模糊了的,仿佛隔了层毛玻璃般,让人看不真切。刘长安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家的梦想,就如那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的泡泡,脆弱而短暂。轻轻一戳,就破了。
那场车祸,带走了她与他的生命。
颤栗的尖叫声、烧灼般的疼痛感、刺眼的无影灯、朦胧的人影……恍若被搅拌机打碎的泥浆,凌乱且稀碎。所有的记忆被揉作一团,而后粗暴地塞进刘长安的脑海里。
人总是会不自觉地逃避那些令自己感到痛苦的事物。至少,刘长安便是如此。关于那天的一切,刘长安无力回忆,也不愿去回忆。
喜悦之后突然降临的绝望已将他击溃。
深渊来得快吗?
自然是快的。
它张着血盆大口,桀桀怪笑,眨眼间便来到了刘长安的面前。
刘长安甚至还没来得及知道新妈妈的名字。
一切便都陷入了黑暗。
刘长安败了——一败涂地。
或许他生来就是个被生命所厌恶的家伙吧。
刘长安伸出手,仔细瞧着——与生前没什么两样。可这只是表象,他的身形与言语已无法被旁人知晓。并且,他现在也很难去触碰别的什么物品了。就比如现在,与其说他是坐在树枝上,倒不如说他是漂在树丛间,而后摆出了一个好似正坐在树枝上的姿势。
这显然是多此一举的伪装。可刘长安觉得,生活总是需要些仪式感的。那能让他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于是乎,他现在除了不用吃喝拉撒以外,其它倒是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可刘长安仍旧是感到迷茫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
是大人所说的魂灵么?
可他并不惧怕阳光。
刘长安不禁想起了福利院的阿水说的“量子幽灵”。“概率云”和“塌缩态”是什么他自然是一概不清楚的,可他知道什么是“幽灵”。
兴许这便是答案吧。
刘长安从树上跳了下来,悄无声息。
不知道新妈妈怎么样了。
他也曾满怀希望地回过车祸现场,走遍市里的大小医院,可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她那样善良的人,应该是去了天国吧。
只有自己,被拒之门外,滞留于人间。
刘长安揉了揉脸,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他还属于这个世界吗?
说不定只是个偷渡客罢。
刘长安昨天回了一趟福利院,看见了院长妈妈正在为他的朋友办理领养手续。领养她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从衣着上看,家庭条件应该不错。虽然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可刘长安仍旧衷心地为她感到高兴。她理应得到父母的关爱。
忽地,一只黑猫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它在刘长安面前止步,瞪着闪亮的眼睛,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
一人一猫对视良久。
终于,那黑猫甩了甩尾巴,高傲地渡着步,走了。
刘长安惊奇地盯着那只猫的背影。
它似乎可以看见他!
还未待刘长安做出更多反应,一道清越的女声却突然在他脑中响起。
“CQ!CQ!CQ!This is BG4XYG,Bravo-Golf-Four-Mike-Xray-Hotel,calling cq and waiting for a call!”
刘长安顿时惊诧莫名,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是谁?”
第二章 那道荡过电离层的涟漪,终会遇见人海中频率相同的你
“你……是谁?”对方这么说。
穆清有些生气。
对方似乎是个对规则一无所知的家伙。
真是倒霉。
无论是谁,玩通联时都不愿遇到这样的人:不守规矩,不报呼号,不报信号,不报位置,乱入频道便是一通自说自话。
他是怎么通过考试的?
根据无线电短波通联规则,标准的回应是互相报告对方的讯号情况,再报告自己的姓名、地址、设备、天气情况以及其他要谈的内容,在确认联络相互交换QSL卡片,最后结束联络。
“这里是BG4MXH,QTH上海市,抄收您的信号,您的信号是……”
“57。”一旁的穆爸出声道。
说完,就背着手离开了房间,看电视去了。
“……57,OVER。”
穆清松开手咪上的按钮。
对方沉默下来。
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不太明白……”
穆清仿佛能看到对方守在电台前,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生气了。
对方应该是个偷偷操作自己家人电台的新手吧。
自己也是从新人一路走来的呢。
穆清不禁感到一阵亲切。
穆清又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因突然遭遇变故而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每天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外出。
对此,穆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送给了她一座电台。他说,如果失去了眼睛,那么就试着用耳朵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正是穆爸将她领进了“火腿”(即HAM,全称叫做: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圈子,让她的世界不再局限于这个小小的西街胡同,局限于这个小小的房间。
“这位友台,您应该先汇报讯号情况。”穆清耐心地指导对方。
“呃……抄、抄收您的信号,您的信号是57,OVER。”
这才对嘛。
穆清内心充满了喜悦。
为人师的感觉终究不赖。
“收到,这里是BG4XYG,感谢您给我57的信号报告,请问您的呼号是?”
对方又一次沉默下来。
穆清开始解释:“无线委会给每一座通过了考试的电台分配一个呼号,比如说我的呼号就是BG4XYG,没有呼号对外进行无线电通联是违规的,OVER。”
在中国,业余无线电是一项受到严格管控的爱好,想使用无线电台进行通联必须证件齐全,操作员需要经过考试获得执照,而每一座合法的电台都会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呼号,就像是人们的身份证号码。穆清的电台呼号就是BG4XYG,其中开头的B字母代表中国,G字母代表业余电台的级别数字则是代表地区,江苏、山东和上海地区的呼号都是4。
“啊,呼号……呼号,”对方顿了一下,“我的呼号是……BG4MSY。”
“收到,BG4MSY……您的地址?OVER。”
对方学得很快:“BG4XYG,这里是BG4MSY,我现在在西街胡同,OVER。”
西街胡同?!
这回轮到穆清惊奇了,她不禁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就住在西街胡同,没听我爸……没看见过还有谁玩无线电的!”
呀!忘了回答流程!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他认真地解释道:“我是鬼魂,你当然看不到我了。”
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差点让穆清信以为真……才怪。
世上哪有什么鬼魂?
穆清被对方一本正经的语气给逗乐了,也没再纠结对方可能谎报地址的事情。
“BG4MSY,这里是BG4XYG,”她开玩笑道,“既然你说自己是个住在西街胡同的鬼魂,那我们明天见一面呗。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鬼魂呢,OVER。”
“BG4XYG,这里是BG4MSY,好啊,不过你应该是看不到我的,”对方似乎有些迟疑,“OVER。”
见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穆清不禁有些怀疑,对方不会真的是西街胡同的住户吧?
“BG4MSY,这里是BG4XYG,那……那明天下午五点就在梧桐树下的长椅那儿见面?对了,我叫穆清,你呢?”
穆清平日不怎么出门(虽然穆爸一向希望她能多出去转转),对方不一定知道她。可如果他真是西街胡同的住户的话,那穆清大概率是认识的——如果穆爸认识的话。
“我叫刘长安……”
刘长安……
穆清皱着眉头思索,脑海中似乎没有这个名字。
算了,不想了。
“……穆清,‘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吗?”
“欸,你知道啊?!”
穆清很是惊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去读《诗经》了。
对方应该是一个很喜欢读诗的人,毕竟能听到名字就联想到原句的,读书肯定不止是囫囵吞枣那般。
真是少见的人啊。
穆清顿觉对方的声音可爱了许多。
“可是,”刘长安接着说,“我不认识你,怎么知道是你呢?”
胡同里的大爷大妈偶尔也会坐那唠家常。
“嗯……我会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到时候你见到我就说我俩的呼号,我就知道是你了。”
刘长安踌躇了许久,终于说:“好吧。”
“BG4MSY,”穆清又念起了呼号,“这里是BG4XYG,我要去睡觉了。明天见!OVER!”
“明天见!OVER!”刘长安从善如流。
“73。”
“请问73是什么意思?”
“73的意思是美好的祝愿送给你。”
“哦哦,”刘长安惊叹,又涨见识了呢,“73!”
结束通联,穆清放下手咪,摘掉耳机,轻车熟路地关了电台。电台所有按钮的位置她已了然于心。
穆清摸索着走出了房间,电视在播放今日的新闻。
“……邓小平同志提出市场经济体制改革……”
她知道爸爸就坐在沙发上,于是开口问道:“爸爸,你知道最近胡同里有谁成了火腿么?”
“这个嘛,没听说过,”穆爸笑了起来,“我又不是特务头子,调查这个干什么……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没什么。”穆清缩回了房间。
她决定暂时不向爸爸透露这件事。
穆清关了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虫鸣,没有一丝困意。她辗转反侧,心中不停回想着刚才的通联。
明天要和对方见面了!
这将是她失明后第一次出门。
穆清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她现在很紧张,自己并不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显得很稚嫩,应该是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少年吧。
一个饱读诗书的少年。
想着想着,穆清进入了梦乡。
而另一边,刘长安正躺在屋顶上,眺望着镶嵌在夜幕中的繁星。
此刻,刘长安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和别人交流过了。今天的通话,让刘长安感觉自己不再孤独,他又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
明天就要和对方见面了!
虽然对方应该看不见自己,但还是很期待呢。
刘长安不禁露出了微笑。
第三章 生活本应如此美丽
翌日清晨。
刘长安照例坐在他的树枝上,看着西街胡同的孩子王清点他辖下的孩子。孩子王站在小木凳上,意气风发。他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大声说着什么。
总结起来无非就那么几句话——
东街胡同的孩子要趁周六这天“入侵”西街胡同,每个西街胡同的孩子都有责任把好西街胡同的大门,不让东街那帮小子来他们这儿胡作非为!
孩子们激动得“哇哇”大叫。
孩子王满意地点点头,点了几个大孩子作为他的亲卫队,而后便带着一大票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大铁门进发了。
刘长安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便跟了上去。
一群人来到大铁门那时,正好看到了东街的孩子们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孩子王临危不惧,指挥着其他孩子把铁门合上。
很快,“两兵”交接。在门外的一方拼命地往里头挤,而门内的那一方则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死死抵住铁门。
一时间,局面竟然是僵持住了。
“萧飞,你个没卵子的!你有种出来啊!咱俩单挑!”门外有人叫道。
孩子王不甘示弱,大喊:“齐永,你有本事就进来,我肯定和你单挑,不打得你屁滚尿流我都不姓萧!”
就在这火药味十足的时候,一个大叔推着单车走了过来。他嚷道:“干嘛呢干嘛呢?一帮小屁孩,堵着门口干啥?赶紧的,都快点让开,不然我叫你们爹妈来收拾你们!”他威胁道。
孩子们纷纷让开,大叔拉开铁门,跨上单车,骑走了。
铁门“吱呀吱呀”地晃荡着,为东街的孩子们露出了一条坦途。他们赶忙抓住机会,一窝蜂地涌了进来。而西街的孩子们再也抵挡不住对方猛烈的攻势,无奈之下,只得与其进行“肉搏”。
铁门处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而随着人流进来的齐永很快便发现了鹤立鸡群的萧飞。他学着戏剧里的角色,大喊道:“呆,萧飞!看俺老齐灭了你!”说完,便怪叫着冲了过去。
正站在一旁看戏的刘长安心想:自己来西街胡同也有小半个月了,应该也算是半个一份子了吧。要不……帮他一下?
刘长安很快便说服了自己。
说干就干。
只见刘长安伸出右脚,拼命集中精神,原本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与此同时,离弦箭般的齐永从刘长安身前飞过。然后,他真的飞起来了——尽管只是那么一刹那——双脚离地,身躯向前倾倒,面带惊恐地摔了个狗啃泥。
齐永迅速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
诶,奇了怪了,没有东西啊……
齐永一脸茫然。
萧飞憋着笑,对齐永伸出大拇指,阴阳怪气地说:“嚯,该说不愧是咱齐哥呢,可真是厉害啊!”
齐永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萧——飞——,你敢笑话我?!看我怎么修理你!”
他话音刚落,不知谁突然喊道:“快跑!张老师来了!”
孩子们顿时如鸟兽散。
萧飞与齐永远远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男人往这边走来。
那可不正是学校的大魔头张老师吗?!
“你们两个臭小子,又在干什么好事?!”
两人被抓去挨了好一通臭骂。
很快,齐永便带着东街的孩子们灰溜溜地走了。而同样挨了训斥的萧飞则像只斗胜的公鸡一般,鼻孔朝天,领着虽然鼻青脸肿,但得意洋洋的孩子们直奔家门——虽然晚上各家都无一例外地响起鬼哭狼嚎之声就是了。
随着孩子们的离去,四周又安静下来了。唯有枝头的鸟鸣,还在不知疲倦地歌颂着世界。
孤独感——就仿若开学时,催收作业的各科课代表站在你面前,说,就差你一个了——重新占据了刘长安的心头。
方才他的一切参与,仍旧是镜花水月的错觉罢了。
他终究还是孤身一人。
神情落寞的刘长安一步踩着一个地砖格子,慢慢往回走。此时,凉爽的微风呼呼吹着,轻吻刘长安的脸颊。
刘长安走过一扇扇房门——紧闭着,木头的,钢铁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都颇有些年头,犹如被晨昏折旧的木船,脱了漆,爬满了青苔。
那棵梧桐是很快就到了的。树底下还多了个小小的身影。刘长安走近一瞧,是个蹲在那儿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红色的小裙子,肉嘟嘟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女孩面对着梧桐树,双手环抱膝盖,小小的脑袋则为了省力而用膝盖托举着。
刘长安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去,是一长串小黑蚁。他也蹲了下来,学着女孩的姿势,观察着那些小小的生灵。
“每只小蚂蚁都有好多好多的朋友,”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抬起头,看向了刘长安所在的方向,“大哥哥也没有朋友吗?”
刘长安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说:“你……你看得见我?”
小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会看不见大哥哥?大哥哥穿了隐身衣吗?”
刘长安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所幸,小女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群蚂蚁偷走了。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玩?其他小朋友呢?”
“他们嫌我笨,不想跟我玩。”
“你爸爸妈妈呢?”
“妈妈去卖早餐了,爸爸……”她停下来,似乎是在思考,“不知道,妈妈没有说过。”
沉默在树底下蔓延。
两人低着头,只是认真地看着蚂蚁。
良久,一阵脚步声击碎了沉默。
刘长安转头看去,是一个女人。
女人身形娇小,举止中带着水的轻柔,眉宇间透着雨的缠绵。恍若晕开的水墨,从诗中走来,从画里飘来。只是,这般女子,身上却满是疲倦刻下的掩盖不住的痕迹。
“梦梦,咱们回家了。”她说。
宛若江南的烟雨,细腻,绵长。
“嗯。”小女孩站了起来。“我要回家了,大哥哥。”她对刘长安说。
“再见。”刘长安告别。
“梦梦在和谁说话呢?”女人笑着问。
“一个隐身衣坏掉了的大哥哥,他是我今天认识的新朋友,他现在就站在你旁边呢。”
“是吗?”女人面带笑意,对女儿的话不甚在意,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正想着,女人内心又不由得感到一阵哀伤。她牵着梦梦的手,边走,边开口道,“梦梦以后还会认识更多的朋友的,妈妈保证。”
第四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金色的夕阳里,斑驳的砖墙旁,葱郁的梧桐下,少年身体后倾,双手在身后支撑着,坐在长椅上,晃着双腿,仰望天空。
少年无言,只是盯着天空中那不断变化的云彩,似是在等着谁。
客人未至。
长椅无言,只是觑着这个奇怪的少年。
长椅已在胡同守望了许久,春去秋来,兢兢业业。在那已逝去的日子里,它见过许多人,闲谈家长里短的大妈,厮杀于棋盘的大爷,嬉戏打闹的孩童,却独独没见过这样的人儿——一块沉重的,冰冷的卵石。水面漂浮的枝叶都已随波东去,唯他,仍在原地。
客人仍未至。
在未成现在这副模样以前,刘长安就喜欢看云彩。那时,他常常躺在福利院的草坪上,嘴里叼着草叶,微眯着眼,遥望湛蓝天空中的云卷云舒。看它们随风飘荡,看它们变换流转。往往这时,他那个最好的朋友便会跑来躺在他身边,兴高采烈地指着那朵最大的云——
长安,你瞧,那朵云上一定有一座很大的城堡!
刘长安撇嘴,嘟囔,才不会呢,云只是大气中的水蒸气遇冷液化成的小水滴或凝华成的小冰晶,那上面才不会有什么城堡。
女孩一噎,黑着脸,气鼓鼓地看着他。
一缕晓风拂过,疏疏的闲花闲草随之摇曳。几个孩子大声笑着,如燕儿那般轻快地从梧桐下飞过。他们跑的是那样的快,以至于清脆的笑声被远远落在身后。
刘长安不再晃腿,他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云彩。
或许……
云上真的有那么一座城堡吧。
刘长安幽叹,低头,却是忽然望见了自己所等待的来客——一道蓝色的身影。
伴着清风,身影愈发近了,是个颇为清秀的少女。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刘长安得叫她姐姐了),有着一头披肩的乌黑长发,鼻梁高挺,袖子下露出的手臂就如一壶刚倒出的热腾腾的牛奶。漂亮的面容好似太阳,光线、晓风、云彩,所有的一切,都犹如行星一般,紧紧地围绕着她。
刘长安眨眨眼,脑海中不禁闪过了《诗经·卫风》中的诗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只是,任何一个人看到穆清,首先注意到的,却绝不是那容颜。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她手中所持的那支导盲杖,而后才是她的脸庞。紧接着,便是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惋惜——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双眼有疾,是一件很暴敛天物的事情。
刘长安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支导盲杖,他愕然,忽而轻叹。
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呢。
日夜身处黑暗之中,又该错过多少美丽啊?
斜斜的阳光洒落在少女身上,使她仿若一个精致的人偶。
穆清紧紧握着手中的导盲杖,这是少女此时唯一的倚仗。她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慢慢地探着路,一步一步的,小心地走着。
直到现在,穆清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踏出了家门。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呢?她问自己。明明只是一个只通联了一次的陌生人罢了……也许,她内心深处仍然有着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吧。
嗒。
导盲杖碰到了某样物件。
应该就是这里了。
穆清伸出手,摸了摸。
一股略微粗糙的质感。
是长椅。
只是……附近没有人的气息——没有欢迎的话语,也没有沉默的呼吸——她的听觉向来是很灵敏的。
大概是早就想到这种可能了吧,穆清心中没有多少失落。她只是摸索着,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了下来。
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吗?还是已经把约定遗忘?亦或是对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赴约呢?穆清不知道。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这样,也挺好的。
金色的夕阳里,斑驳的砖墙旁,葱郁的梧桐下,少女双手横握拐杖,搁在腿上,安静地坐着。
少女无言,只是吹着风,想象自己看见了眼前彩色的夏天。
长椅亦无言,只是觑着这对奇怪的少女与少年。
良久,穆清却是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砖头——一台现在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的随身听(Walkman)。鬼使神差地,穆清选择了外放,旋律随即响起。
“……光荣的刑警,忠诚的803,你用一腔热血,你用一片柔情,编织一曲橄榄色的歌……”
正是最近热播的广播剧《刑警803》(取材于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侦查破案故事,于1990年8月10日首播)的主题曲。
刘长安曾在福利院的门卫陶大爷那儿听过一段时间,当时便非常喜欢这个故事。那时,他每天都会同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们凑一块,准时准点地蹲在收音机旁,等着那首熟悉的乐曲响起。
陶大爷也不恼,只是摇着蒲扇,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不觉间,时间已从指缝悄然溜走。
伴着结束曲,故事落下了帷幕。
今天就这样了吧。该回家了。她想。
穆清关掉随身听,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穆清忽然感觉到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她愣了一下,而后用手指细细摩挲着。
是纸……
一只……千纸鹤。
是他吗?他是刚到还是早就在这了?他为什么不说话?
无数的问题在穆清脑中闪过,她忽然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血色的夕阳浸透大地,点燃了穆清手中白色的千纸鹤。
穆清嘴唇微动,嘟囔了句什么 而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似乎……是谢谢?
刘长安没听清楚。
从梧桐树向东走一百零一步,左拐,再走十五步,就是穆清家。
当穆清踏进家门时,穆爸正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穆爸瞥了眼正在换鞋的穆清,倒也没对她乱跑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自然是不可能反对的。事实上,他还巴不得穆清每天都能出门溜达几圈呢。瞧瞧这小妮子,成天窝在屋里,都闷得跟那千年老妖似的,惨白惨白的。
穆爸摆好菜,擦了擦手上的水滴,解开围裙,笑着说:“你以后可要多出去转转,别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摸摸自己,这都快成个(x-a)^2+(y-b)^2=r^2了。”
穆清愣住,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自家老爹在说些什么。少女的脸色也随之涨红,她极力否认道:“才没有呢!”
穆爸被逗得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快去洗……你手里拿着什么?”眼尖的穆爸发现了穆清手中的千纸鹤,他凑过去,“谁送的?给我瞅瞅……”
“不,不要。”穆清果断拒绝。
穆爸顿时露出了一副受伤的表情——虽然穆清也看不到就是了。
“就看一眼,不会弄坏的……等等,上面还有字呢!”
“真的?”穆清将信将疑,手指则悄悄地摸了摸千纸鹤,仿佛能摸出写了什么似的。
看着穆清的小动作,穆爸忍俊不禁。他憋着笑,说:“真的,你给我,我念给你听。”
穆清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把千纸鹤交了出去。
穆爸接过千纸鹤,仔细瞧了瞧,顿觉一言难尽。
这是哪位“草书大师”的作品?
也不知道这话叫刘长安知道会是个什么想法,估计会委屈得不行。天地良心啊,天知道他为了这只千纸鹤废了多少力气!
穆爸可不知道这些,他扶了扶眼镜,颇为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BG4MSY,BG4XYG’……这不你呼号吗?嗯……后面是‘我叫刘长安,很高兴认识你’。奇怪,我记得胡同里没有叫这个的吧……”穆爸小声嘀咕,“这是哪个小朋友给你的吧?喏,还你。”
穆清捏着千纸鹤的翅膀,道:“爸爸,我先回屋放东西。”说完,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凭着记忆,穿过房门,穿过满柜的警车模型,穿过满墙的警校招生海报,最后让那只小小的、跨越了世界的千纸鹤,落在了书桌的一角。
第五章 邻家有女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
清晨,一辆“桑塔纳”稳稳地停在了西街胡同外。待车子熄火,车门忽地打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男人身着西装,打着红色领带,一双皮鞋擦得闪闪发亮,手里夹着个黑色皮包。他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的笑,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手里提着几个礼盒的男孩。男孩长得很高,已经超过了身旁的男人,稚嫩的脸庞上也钻出了一层短短的细密的胡须,有了些许大人的模样。
见男孩也下了车,男人理了理衣衫,而后推开铁门。两人鱼贯而入。
梧桐下,刘长安久久地盯着那两个陌生的来客。良久,他转过头,看向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端着一大碗清汤面,笔直地坐在小板凳上“吸溜吸溜”面条的梦梦,问:
“他们是谁?”
闻言,梦梦颇为艰难地把视线从碗里移开,看了那两人一眼,而后晃晃脑袋,说:“不知道。”说完,又继续嗦起了她的面条。忽然,梦梦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捧着碗递到刘长安面前,“大哥哥要吃吗?”
“不……不用了。”
导盲杖在地面上轻轻敲击着,如蜻蜓点水,发出嗒嗒的响声。
散步回来的穆清站在家门外,听到门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小清的……”
“我知道……”
“我……认识……”
听了许久,穆清认出了那是爸爸和他的老同学李叔叔的声音。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一个胖乎乎的和善大叔的身影逐渐在穆清脑海中勾勒出来。
李叔叔也是西街胡同的住户,他的老房子就在胡同最深处。不过这几年因为工作的缘故,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北京,偶尔才会回来一趟。
李叔叔很爱笑,也很喜欢小孩子。穆清印象最深的,是从前每次见到李叔叔的时候,他总是笑呵呵地混在孩子堆里,然后变戏法般地从身上掏出一大把水果糖送给他们。
他是胡同里的“大孩子王”。
此时,被穆清视为“大孩子王”的李松林正坐在沙发上,注视着眼前那个瘦削的男人。
几年的光阴,已改变了他的老同学太多太多。李松林不禁替他感到一阵悲凉。
曾几何时,穆轻舟也拥有过一个美满的家庭。可就在几年前,接踵而至的灾祸毫不留情地将他的生活摧毁——身为刑警的妻子因公殉职,唯一的女儿也患上了眼疾。
生活的苦难不宣而战。
换作自己的话,也许很快就会崩溃吧。李松林想。
穆轻舟自然不知道李松林心中所想,他开口道:“那……小清的事就麻烦你了。”
穆轻舟神情落寞,心中仍是充斥着对女儿的愧疚——他无法让自己的女儿像同龄人那样正常的生活。每到深夜,女儿哭着对他喊“为什么是我”的噩梦总是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李松林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眼,又笑着摆摆手。
“别客气,咱俩谁跟谁……”
忽地,微风轻轻拨动窗边的风铃,惹得“叮当”作响。
穆清推开门,走了进来,房间霎时安静了下来。
她有些惴惴不安了。
坐在沙发上的穆轻舟反应过来,站起身,扶穆清坐好,笑着说:“穆清回来了。来,和李叔叔打个招呼。”
“李叔叔好。”
“嗯,好,”李松林从思绪中挣脱,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爽朗的笑声,接着,他又看向穆轻舟,“老穆,这次我来主要就是为了小清的事,你想好了我就马上安排……”
穆清扯了扯穆轻舟的衣角:“爸爸,是什么事啊?”
穆轻舟沉吟片刻:“是这样……”
梧桐下,梦梦抱着空碗,从小板凳上跳起来,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满足道:“梦梦吃饱了。”紧接着,她把碗放到一旁,呼哧呼哧地举起小板凳,向刘长安炫耀,“大哥哥快看,梦梦成大力士了!”
“你这不是大力士。”刘长安无情否认。
“明明就是嘛!”梦梦大为不满。
“从前有个叫项羽的霸王,”刘长安摇头晃脑,“力拔山兮气盖世。”说完,他看了梦梦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又解释,“就是能把大山举起来……”
梦梦霎时瞪大双眼,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看了看旁边的碗,又看了看手中的小板凳,顿时嫌弃地把板凳丢在一旁。她掰着手指,嘀咕道:“梦梦吃一碗面可以搬一张小板凳,一座大山等于好多好多小板凳,那梦梦吃好多好多碗面就可以搬起大山,成为大力士了!”
“不,那样你只会变成一只胖得走不动路的小猪。”
“梦梦才不会变成小猪……”梦梦反驳。
“你会。”
“不会!”
“你会。”
“不会!”
刘长安不再逗她,只是瞥了眼碗里一丝未少的蔬菜,说:
“小朋友要把蔬菜吃光才可以成为大力士,大力水手(于1960年美国播出的动画)就是吃菠菜才那么强壮的。”
“啊?”
就在梦梦盯着那些蔬菜陷入沉思的时候,一大帮孩子却是呼啦啦地涌了过来。那群孩子围成了个圈,簇拥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刘长安定睛看去,发现是先前所见的那个陌生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手持一根木棍,一边挥舞,一边念叨着什么,引得孩子们阵阵惊呼。
待人群走近,刘长安才听清那言语——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刘长安认出来了,正是《天龙八部》的第一回,“青衫磊落险峰行”的片段。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金庸老先生的武侠,刘长安已在陶大爷那儿读了许多遍。不曾想,今日又会与这些文字在此相遇。
刘长安正回想着,心仿佛又随着那个江湖燃烧起来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又有哪个少年郎的心中没有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梦?
刘长安在长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听着那个少年如说书人那般讲述那个一笑泯恩仇的江湖。
倒是周围的孩子坐不住了,纷纷就近寻了把趁手的“兵器”——或木棍,或扫帚,想象自己是故事中的侠客,互相比划着。
男孩们总是崇拜英雄与迷恋各种兵器的——这无关乎年纪。他们哪怕只是在路边随手拾了根棍子,也会瞬间化身为某只猴子……
喵。
一声猫叫忽地响起,上次遇到的那只黑猫——刘长安已晓得它叫黑炭——又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它仍旧是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到长椅边,趴下,而后慵懒地舔了舔爪子。
“他们在做什么?”梦梦问。
刘长安想了想,回答:
“在做梦。”
第六章 路见不平总是要拔刀相助的
穆清醒来时,家里已没了人——她起晚了。穆清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而后下床,洗漱,最后坐在了餐桌前。
今天的早餐是放在保温壶里的,穆爸担心她起得太晚,吃不上热菜。
事实证明他做得没错。
穆清打开保温壶,吃了一口,胃里暖洋洋的,心中也跟着暖了些。
像往常一样,屋里静悄悄的,除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屋外亦是静悄悄的,除了不知是何鸟的叽叽喳喳。
今天是周一,大多数人都没待在胡同里。
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这是一个无人的早晨。
心里照例是有些空落落的,像往常一样。
真安静啊。穆清像往常一样这么想着。
她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像往常一样响起了新闻主持的声音,那声音像往常一样播报着糟糕的消息:
“……波黑战争(波黑战争是发生在1992年4月至1995年12月,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简称波黑)穆斯林、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三个主要民族就波黑前途发生严重分歧而发生的战争)仍在继续……”
波黑……波黑在哪儿?
穆清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意识地调大了收音机的声音。
要是爸爸不用去教课,一直在家陪着我就好了……
不,这个想法是不对的,小孩子才会那么想。
穆清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有点热……
不觉间,盛夏已一步步朝着这座城市走来。
穆清摸索着,打开了电风扇。风呼呼吹着,轻轻拍打她的衣摆。
说起来,要到暑假了呢。
时间真快啊。
正想着,穆清隐约感觉肩上有些痒痒的。她伸手一拍,什么也没有。
奇怪……
这时,一阵振翅声忽地响起,又逐渐远去。
虫子?家里哪来的虫子?
不知怎的,穆清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身上也泛起了些许凉意。
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生病了吗?
穆清浑身不自在,她站了起来,环视四周——一片黑暗。
穆清怕黑,从小就怕。虽然她如今已能适应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生活,但那种埋在心底的恐惧却仍是没有随着时间而褪去的。
它还在,一直都在。
只是穆清平时一直在有意识地忽略它罢了。
它总在伺机而动,如高明的猎手,等到穆清松懈的时候,便露出獠牙,用带血的利爪紧攥她的心脏。
感觉越来越冷了呢。
穆清匆匆关掉风扇,简单收拾了下餐桌。
穆清已是无心再吃下去了,她觉得家里不太对劲,就好像有人藏在某个角落,正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一般。
想到着,穆清不禁打了个冷颤。
要是妈妈还……不!
穆清颤抖着,努力让自己不想那件事。
妈妈……
别想了。
妈妈……
别再想了!
妈妈……
她回不来了!
穆清下意识地往客厅某个位置看去,那里挂着妈妈的遗照。穆清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而今,她也只能在回忆中匆匆一瞥那已颇有些模糊了的倩影。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明明只隔了短短数年的时间,可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妈妈具体的样子已是记不清了,她只是清楚地记得,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她会一直保护你的,无论在什么时候。每个人都这么说。
穆清还在颤抖,但缘由已经不同了。
她的眼角沁出几滴苦涩,缓缓地,缓缓地,从腮边滑落。
虽然平日的言行举止都是副大人的模样,但终究仍只是个只有二九年华的少女罢了。
没人能一直坚强。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穆清猛地从回忆中跌回现实。
什么声音?!
穆清着实是被吓了一跳,心跳逐渐激烈起来,小小的心脏好似马上就要从胸腔里逃出来一般。她不禁咽了口唾沫,再仔细去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穆清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兴许是邻居吧。她安慰自己。
仿佛在回应她的想法一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近,很清楚。
穆清呆住了,一股寒意直窜心头。
是谁?!
不是邻居!
不是爸爸!
穆清呼吸开始急促。她轻轻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办?!
穆清理清混乱的思绪,有了主意。她先是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紧接着又在附近来回踱步,故意放出很重的脚步声,然后大声喊道:“爸爸,晚……晚上我想吃番茄炒蛋!”所有的举动,都在明确地向外界表示,这个房间有人!而且是成年男性!另外,穆清也希望通过这些噪音吸引邻居的注意。
万一有邻居没去上班呢?
这应该能吓退那个不速之客吧?但这还不够保险……
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办?电话……对,打电话!
穆清急忙快步向座机方向走去。不过因为着急的原因,她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的,不停地撞到这这那那,没少吃苦头。当忍着疼痛的穆清摸到座机的时候,她的心放下了一半,喜悦也浮上心头。
警察会来的。
爸爸也会来的。
穆清一边抓起话筒,一边找着那三个按键,摁了下去。
铃声。
自动挂断。
穆清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想来不会太好。
重新拨打,依然是相同的结果。
电话线出问题了吗?
如同被丢进冬日的江河,穆清的心凉了半截。
爸爸,你快回来啊。
从来到这座城市起,男人(他自称的,同行都只管他叫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就已经观察这个胡同好几天了。工作日的时候这里基本不会剩下什么住户。地方也偏僻,没有太多路人。他有相当充裕的时间进行工作。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被人发现。可奇怪的是他老感觉有人偷偷跟着他,但附近没有条子的巡逻线路啊。
真是奇了怪了。
没多想,男人在众多房屋中挑了最顺眼的一个,戴上手套就开始撬锁了。男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手艺并不生疏,很麻利地就打开了房门。他猫着腰,闪身进去。男人轻轻带上房门,转过身,便看见了正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女孩。
老实说,男人被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这屋竟然还有人!可正当男人准备夺路而逃时,却发现那个女孩就好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在桌子前坐下。
是个瞎子?还是装的?
这时,女孩打开了收音机,开始吃饭。
啧啧,还真是个瞎子。
男人松了口气,紧接着打量起了四周——
墙上挂着遗照,是个单亲家庭。女孩吃的是保温壶里的饭菜,家里现在应该没有大人。最重要的是,以这里的陈设来看,自己这趟应该是不会失望了。
男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餐桌前,仔细端详着女孩。
还别说,挺漂亮的。
男人没有耽搁,他迅速找到座机,掏出刀片切断了电话线,而后往卧室走去。男人进的这个卧室不大,是个男人的房间。男人拉开抽屉,翻找着值钱的物件。
这时,客厅那儿的收音机声音变得更大了。那个女孩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到处走来走去,还发出那么大的脚步声。
这还是男人第一次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工作。
“爸爸,晚……晚上我想吃番茄炒蛋!”
突如其来的声音又一次让男人吓了一跳。
有人回来了?!
男人惊慌失措,准备跳窗跑路。可当他看向窗户时,才发现装了防盗网。
该死,大意了!
男人没办法,只得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客厅。
嗯?好像没人?
没有第三者,女孩也没待在餐桌那儿。男人看向座机方向,发现那女孩正准备打电话。眼尖的男人立即注意到女孩摁的是那个家喻户晓的号码。
发现我了?那就不管了,马上拿完就走!不过,得先让她安静一会儿。
男人从卧室走了出来,他不再掩盖自己的脚步声。
女孩瞪大眼睛,慢慢朝着与脚步声相反的方向后退。
突然,“咣”的一声,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
竟是一个花瓶从柜子上掉了下来。
这是男人第三次被吓到了。同样被吓到的,还有不远处的穆清。
什么情况?!那破瓶子怎么倒的?!
男人又惊又怒地看着那满地的碎片。
这时,冰箱门突然被拉开,而后又“砰”地一声关上。电视荧屏也自己亮了起来。紧接着亮起的,是客厅的电灯,几秒后,电灯熄灭,又亮起,又熄灭……
搞……搞什么鬼?!
等等……鬼?!
男人猛地看向墙上那副遗照,越看越觉得那女人笑得诡异,他惊出一身冷汗,拔腿便跑。不曾想,衣角不知被谁拽住,没能跑开。男人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衣角浮在半空,本该有人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
“鬼……鬼啊!”
男人顿时大惊失色,用力一扯,终于挣脱,而后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第七章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看着男人慌乱地冲出屋子,刘长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吓走了。
刚看见那家伙进胡同的时候,刘长安就觉得他不怀好意,想了想,便跟了过来。好在没发生什么坏事,一切安好,除了……这个一片狼藉的屋子。
而另一边,男人在逃出西街胡同后便立刻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自首,并且对自己以往的偷窃行为供认不讳。最后男人还向民警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说什么有鬼在追杀他。
民警同志们听了之后面面相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好嘛,这混球不仅是在好几个市县流窜作案的惯犯,还是一个精神病!还好自首了,要不然指不定哪天捅出什么大篓子。
最后一个新来的小同志憋不住了,乐道,鬼?还追杀你?那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神偷了,这都偷到地府去了……
而晚上,西街胡同的住户们陆续回到家时,闻此消息也都是异常震惊。尤其是穆轻舟,更是吓个半死,急忙连夜换了个防盗门。据说,他最近还有物色新房子的打算。当晚,大家伙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决定设立一个保安室,由赵老头担任第一任警卫。赵老头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有他在,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关于穆清虎口脱险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大爷大妈们主要分为两派——“将军派”和“神龙派”。以赵老头为首的“将军派”认为西街胡同底下埋着一个汉朝大将军墓,这大将军一生行事正直,看不得人受欺负,于是出手赶走小偷。而以刘大妈为首的“神龙派”则认为这一切都是一条曾在西街胡同化龙的蛟庇佑的结果。
为此,两派争执不休,互不相让。直到最后不知道谁说这都是因为穆清妈保佑,两派才重新握手言和,转而支持这个新的观点。
当然,对这几件事刘长安是一概不知就是了。
“之前那首《千千阙歌》( 收录于陈慧娴1989年发行的专辑《永远是你的朋友》)是你吹的吗?你的口琴吹得真棒!”这晚,刘长安与穆清照例是在电台中见面的。
听着手咪中传来的熟悉的声音,穆清一阵恍惚。
“谢谢。”她说。
“啊?”刘长安有些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好谢的,确实很好啊。你下次还会吹吗?”
“我……我要去美国了,治病……”穆清顿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
刘长安沉默。
她也要离开了吗?
刘长安想起了梦梦今早对他说的话——
“梦梦要搬家了,妈妈说她在市区买了一套大房子,还要带我去上大大的幼儿园,认识好多好多的小朋友……”
良久,刘长安笑道:“那……祝你早日康复。”
树叶本就会落下,聚散本就是人生。没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又问:“马上就去那么远的地方了,要出来看看故乡的星星吗?今晚的星星很多,天上、地上都有。”
地上的星星?穆清没想明白。
“可……可我……”
“相信我,在门口等着。”
不知怎的,穆清觉得刘长安的话语就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能让人安下心来。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识的那天。
“好。”穆清放下手咪,心情复杂。
喜悦?难过?她不知道。
穆清起身,慢慢走着,来到了家门口。忽然,她感觉到一只冰凉且柔软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没有抗拒。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握住了一团……一团有形状的空气。对此,穆清没有太多惊讶。
那只手扯了扯,似乎在示意穆清跟着走。
就这样,两人(大概吧)慢慢在胡同里走着。
似乎是梧桐的方向?
穆清忽然发觉身前的人儿情绪已然高涨起来了,他轻轻甩了甩穆清的手,拉着她就往前小跑。一时间,她的情绪仿佛也被感染了一般,把内心的紧张远远地抛在一边,什么也不去想。现在她只需要紧紧跟着对方就好了!
很快,他们停下了脚步。
一片冰凉覆在了穆清眼上。
黑暗中,有了星星点点的光。
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星星?
不,是萤火虫!漫天的萤火虫!
草丛中,梧桐下。成群的荧光肆意飞舞着,一如落入凡间的星尘。
他也是吗?
穆清哭了,无声地哭了。
这个世界,仍然是那么美丽啊。
穆清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问穆爸,他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你昨晚出去过?
穆清不甘心,匆匆打开电台,搜索这段时间她每晚都会登入的频段,却是怎么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了。
梧桐、萤火虫……一切都好似一场飘渺的梦。
现在,梦醒了。
唯有那只千纸鹤仍静静地停在书桌的一角。
从未离去。
第八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晚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消失了……那段时间我曾一度认为他……那些东西都是我自己的幻想罢了。为此,我还特意去见了心理医生。”
听到这儿,我手中沙沙作响的笔停了下来。
这是笔者第一次登门拜访,对象正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穆清。话说回来,笔者也觉得只是在网上看到一篇有意思的帖子便立马从中国最南端飞到上海确实是有些孟浪了。不过,故事确实挺有意思的。
“幻想?那现在呢?”我抬头,看向面前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疾还没有痊愈。
她没有回答我。
我只好换个问题。
“嗯……那架电台呢?”
她伸手指向一个展览柜。我顺着看过去,果然在柜子顶端发现了那架短波电台——与普通的电台没什么两样。
“那……”我接着问,“故事里那只千纸鹤呢?”
“不知道。”她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么,今天就到这了,打扰了。”我起身准备离去。
“阿水,”她叫住我,“你更愿意相信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还是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当初那个孤独无助的女孩所想象的一个结局并不美好的童话?”
“我嘛?”我指着自己,想了想,笑道,“这个世界很神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当然,这也包括童话,不是吗?”
这个世界需要童话,无论孩子,亦或是成人。就像只有短暂保质期的食物需要放入冰箱保鲜,难过的人需要回家那般,那些或受伤或没受伤的心,当然也需要寄存于童话之中。
笔者之后又陆续拜访了其他人,但正如穆清所说的那样,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记得,那涛涛时间长河上偶然溅起的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哪怕是故事中的梦梦,在搬家后,也将那个神奇的少年——刘长安逐渐遗忘。儿时的看不见的朋友只能存在于儿时,长大了他们便会离开——这是他们的宿命,纵然不舍也只能分离。每个人都会长大,或这般或那般,就如同过去所走过的每一条路一样,走过了,便再也不能回头。或许某一日梦梦回头眺望,会记起那个隐身衣坏掉了的儿时玩伴,会记起那天在梧桐下与他分享的清汤面和那句“力拔山兮气盖世”……
嗯,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