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边人
第一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戈壁滩的风沙依旧很大。
田权接过兵士递来的陶碗,头盔下坚毅的脸庞在清澈的水中晃着。他的双手感受着碗壁的温度,豪饮了一口。
水经过硝石降温,冰沁沁的。
那兵士也饮了一碗,咂咂嘴,道:“百夫长,这般天气,若是有冰酒就更好了。”
田权拍了一下那兵士的头盔,道:“你这厮不知好歹,我等戍边之人饮酒乃是大忌,更何况如今蛮子在我大羲边疆虎视眈眈,怎可如此放松。”他想了想,又笑起来,“过几日便是丰收日,尔等可小酌几杯……”
兵士愣了一下,满面欢喜,作揖道:“谢百夫长。”
这时,地平线那头却是出现了一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大。
田权放眼望去,那黑点竟是一差役。枣红的烈马仿佛贴着地面飞驰,身后激起阵阵烟尘。
“开门。”田权下令。
“诺。”兵士领命。
随即,两人下了城墙——说是城墙,其实也只是一道约莫一丈高的土墙罢了。
大门缓缓打开,那差役在城门旁勒住了马。差役跳下马,径直向田权快步走来。
差役作揖。
田权还礼。
“帝都急令,陛下昨夜驾崩,三公子即日继位。”
“什么?!”田权瞪大眼睛,一脸震惊,“你莫要欺我,陛下正值壮年,怎会驾崩?!”
差役皱着眉头,呵斥道:“胡闹!此等大事我怎会欺你?!”
田权冷静下来,自知失言,抱拳道:“是我失礼了……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初闻此事,难免心神大乱……”
差役抹去额角的汗,饮了口兵士递的水,眉头舒展开来。他摆摆手,道:“无妨……还有一事,你是要知晓的。此地往西十五里的哨卡正遭那蛮子袭击……”
“我等即刻驰援……”
未待田权说完,那差役便打断他。
“尔等区区百来丈夫,去了只是送命罢了。何况尔等还要戍卫此地。此事我只是知会尔等一声,以多加防备那阴险狡诈的蛮子偷袭。”差役把碗还给兵士,“我还要前往别的哨卡,就不在此多作停留了。记着,尔等定要多加警惕,莫要教那蛮子钻了空子!”说完,便快步走回马旁,跨上去,驾着马走了。
田权注视着差役渐行渐远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声道:“真是多事之秋!”
傍晚,田权坐在桌前,眉头皱作一团,默默地盯着面前的那碗微微隆起的黍臛(加了肥肉的黍米),仿佛能从碗里看出朵花似的。
田权左手边是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此刻也是一言不发。
狭小的土屋大开着门,洒进屋里的余晖为地面渡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光。
这时,一捧着陶罐的妇人款款走进了屋子。那妇人将陶罐轻轻放在桌子中央,而后坐在了壮硕男人身旁。
长久的沉默被打破。
“田兄,为何不吃啊?”那男人问。
田权看了看他的友人张洲,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吃不下啊。”
妇人给两人盛了汤,又看向田权,问道:“百夫长可是忧虑那蛮夷?”
“是啊,”田权点点头,“先前那蛮子统一了北境之地,本就士气大增。而如今陛下驾崩,更是要助长他们的狼子野心。待消息传入北境,只怕那些蛮子很快就要南下了。”
“我大羲几十万骁勇善战、手握神兵利器的兵士,朝廷却只教我们守着这烂泥墙,日夜盯着那蛮子,这何等可笑!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张洲情绪激动,“要我说,我羲人就应当主动出击,杀得那些蛮子屁滚尿流!把他们赶回北海,永世不敢再犯我大羲!教他们看看,我大羲男儿可没有孬种!”
妇人给张洲碗里添了块肉,轻笑道:“夫君是大羲一等一的好男儿。”
田权心道:若是先帝在世,想必也是这般想法吧。可惜……如今朝廷思虑的东西太多了……
心中虽然忧虑,但田权脸上却是带着笑,他打趣道:“洲有这般报国之志向,日后少不得赫赫战功。”
正说着,屋外竟是突然响起一声大吼。
“敌袭!”
紧接着,远方又隐隐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狼嚎。
田权与张洲对视一眼,连忙放下碗筷,匆匆起身便走。
张洲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身后注视着他的妻说:“玲,你速去领妇孺藏于地窖。”
玲行了一礼,声音颤抖地说:“诺。”张洲正欲转身,她犹豫片刻,道,“妾身……夫君,保重。”
张洲愣了一下,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五年的妻,才恍然惊觉她是那么的瘦弱。
她跟着自己在这受了不少苦。
张洲鼻子一酸,用力地点头。
“保重!”
他咬咬牙,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开。
玲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要把这个画面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似的。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喃喃低语:“保重……”
田权登了城墙,眺望那来犯的贼人,果然是那该死的蛮子——哨卡时有马匪袭扰。蛮子约莫两三百人,手执长弓,身着轻便软甲,背着箭袋,皆是有着赫赫凶名的狼骑。那些蛮子胯下体型硕大的番狼目露凶光,田权仿佛能嗅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血腥味。
那些蛮子奔袭至离城墙约莫一里的地方便驻足不前。
百余名兵士聚集在城墙上,其中三十人手持火铳,其余皆拿着弓弩,如临大敌。
火铳是近日新运来的三眼铳,共三十杆,已是彻底取代了先前那些老旧得不堪使用的旧式火铳。
田权高声喊道:“藤盾都置于足边,小心那蛮子的箭矢!”
众狼骑开始冲锋。
火铳的铳口在一阵稀疏的轰鸣声中冒出火光。
似心有所感般,众狼骑迅速掉头,又奔了回去。
这已是火铳射程的极限距离,第一轮齐射自然没有任何战果。
狡猾的蛮子!
若是仍使那装填极慢的旧式火铳,定是要吃大亏!
田权冷笑。
可惜……
众狼骑又一次发起了冲锋,只不过这一次速度快上了许多。
果然,刚才慢悠悠的样子是那蛮子为了诱使兵士开火而有意为之!
又是一轮齐射。
几头番狼中了弹,身上顿时腾起一片血雾。那畜生吃痛,竟是把背上的蛮子摔了下来!
余下的狼骑大吃一惊。
只不过,众狼骑虽略有慌乱,但他们眼中并无丝毫惧意。他们很困便稳住了阵型,再一次加快了速度。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众狼骑举起长弓,拉开弓弦,准备将箭矢送入敌人的血肉之躯。眨眼间,弓弦一紧一松,密集的箭雨便飞速向城墙袭去。
羲人兵士依托城墙与藤盾向狼骑发起反击。
双方的距离已不足百步!
田权从腰间抽出长剑,嗡鸣声在城墙上久久回响。
他恶狠狠地吼道:“诸丈夫,且随我上阵杀敌!御敌于城门之外!”
“诺!”诸丈夫吼道。
他们不愿退,只因身后是朝夕相伴的妻、子!
他们不能退,只因身后是生养自己的大羲!
他们已退无可退!
他们振臂高呼——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二章 岂曰无衣
血!
到处都是血!
刺鼻的血!鲜红的血!妖艳的血!
他活下来了!
他不该活下来!
嘈杂的人声将他拉回现实,纷杂的思绪在眨眼间支离破碎。
这是田权来到北境的第三年。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陷入那可怕的回忆——濒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前一息众同伴还在身边,后一息他们便随风而去,独剩自己苟活于世。
他不该活下来!
面前的女子身着白色皮袄,皮帽下的脸冻得通红,她把剑塞进田权手中,抬头看着他,道:“权,拿上剑,去战斗吧!”
北境单于之女!
田权眼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脚踝那股金属带来的冰凉无时无刻在提醒自己——
他是个奴隶!
见田权握了剑柄,女子便专心地为他整理绒袍上的褶皱。
她现在毫无防备。只要……
田权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锐利。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女子平静地说:“你杀了我也没用……”她仍未抬头,似乎料定了田权不会拿她怎么样,“比起我的那些哥哥,日理万机的单于并不在乎我。我死了,也只不过是又给了他一个南下的理由罢了。”
田权心中的怒气泄了大半。
他不该活下来!
田权用还不太流利的摩萨语生硬地说:“娜仁高娃,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屠尽……你的家族!”
“这才是我的奴隶该有的气势,”娜仁高娃微笑着,“我期待你说的那一天。”她轻轻推了他一把,“现在,去战斗吧。”
几个摩萨人让开了身位。田权跌跌撞撞地进了他们围起来的空地。
周围的摩萨人兴奋地大叫——他们倒是没像以往那样喊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他们知道那是单于之女的奴隶。
他们还没有胆量去侮辱属于她的“物品”。
这时,田权的对手上场了。
田权看清了对手的样貌,瞳孔猛地一缩,震惊得无以复加。
竟是张洲!
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他是决计不会认错的。
田权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欣喜。
张洲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些摩萨人越发兴奋,更有甚者吹起了口哨。他们一向喜欢看这些弱小的“绵羊”自相残杀。
张洲双手执剑。
“我不会手下留情,你也一样,但活下来的只会是我。”他说。
田权默然,片刻,同样举起了手中的剑。
“来吧。”
田权口中低喝,快步奔向前方,双眼注视着张洲的心脏位置,脚步猛地一顿,手中的剑顺势递出,是最简单也最凶厉的直刺。
力量自脚下升起,一路传递至剑刃。
田权没有思考,他也没有思考的余地。在慢上一刹就是死的战场上,这样复杂的动作只需要凭借训练带来的本能反应——也只能凭借本能反应。
剑刃毫无半点阻碍地洞穿了张洲的心口,而他的剑尖避开了田权,像是主动将心口送到了剑刃上一样。
艳红的花,朵朵的,绽于雪地之上。
田权愕然。
张洲松开手,长剑落在地上。
他顺势倒在田权肩头,艰难地在田权耳边低语道:“替我们……活下去!”
替你们活下去?!
不!他哪还有脸面活下去!
替你们活下去?!
不!他不配活下去!
替你们活下去?!
不!他该死!
他该死!
田权缓缓拔出张洲心口的长剑,丢在一旁,失去了温度的张洲被他轻轻放倒在地上。
田权阖上了张洲的双眼。
这时,一个脸上爬满了刀疤的摩萨人挤进了空地。那人肤色黝黑,生得虎背熊腰,腰间挂着把细长的弯刀。只见他看着张洲的尸体,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骂道:“废物一个!白养了!”男人拔出弯刀,“绵羊!让我巴特尔来会会你!”
聒噪!
田权默默捡起长剑,平静地注视着他。
巴特尔看着田权那毫无波澜的双眼,心中莫名一颤,不禁后退了几步。忽地,他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只“绵羊”吓得后退。巴特尔顿时恼羞成怒,“哇哇”怪叫地冲了上去。
刀剑在半空中激烈相撞,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短短数十息,双方便向对方挥出了几十刀。刀刀凌厉、致命!越打,巴特尔便越是心惊。眼前的“绵羊”就像疯了一般,招招都不要命!他宁肯被自己砍上数刀,也要拼命捅自己一剑!
这让巴特尔又惊又惧。
不可理喻!
真是不可理喻!
巴特尔并非没有遇到过使以伤换伤打法的对手。只是他从未见过像田权这般不要命的,简直就像是刻意寻死一般。
可田权不要命他巴特尔还要啊!
是以巴特尔并未在打斗中占得丝毫优势,反而处处受到掣肘,显得颇为狼狈。巴特尔逐步后退,而后退到了空地的边缘。
疯子!
他绝对是个疯子!
巴特尔在心中怒吼。
同伴的讥笑在耳边响起,不少人嬉笑着劝他趁早放弃,免得被“绵羊”伤了身体。
巴特尔自然是不可能放弃的。他知道,如果今天灰溜溜地逃走了,自己日后将成为整个北境的笑话!
巴特尔咬咬牙,欲要反击。
霎时,寒光一闪,一阵嗡鸣。
巴特尔顿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艳红的鲜血自脖颈的断口喷涌而出,溅落在冷眼旁观的田权身上。
看热闹的摩萨人仿佛被突然扼住了喉咙,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空地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巴特尔的脑袋滚落到众人脚边,瞪大的双眼困惑地望着蔚蓝的天空,似乎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轻易的就死去了。
忽地,无头尸体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田权扔掉长剑,背起了张洲的尸首,向娜仁高娃走去。
摩萨人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方才之事我是不知晓的……我也无力阻止,毕竟我不是单于……”她解释。
田权没有理会。
“我想葬他。”他说。
娜仁高娃直视他的双眼。
田权眼中虽然满是平静,却仍然遮不住那股隐隐的杀意,仿佛只要她敢吐出一个“不”字,就会立刻暴起伤人。
娜仁高娃沉默片刻,点点头,同意道:“允。”
为你们活下去?
为你们活下去!
田权握紧了拳头。
他要活下去!
为了所有人,活下去!
第三章 北境有狼,森然欲搏人
田权于梦境的深潭之中浮上水面。
他又醒了。
田权依旧沉浸在梦里那庞杂的情感之中,现在他只觉得满身既疲倦又痛苦。梦无论做多少次,忧伤总是不变的。
一张案,一个炉子。
这便是田权帐篷内的所有摆设了。
田权盘腿坐在毯子上,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要从中看清自己那同样茫然的未来似的。
帐帘被掀开,风雪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
“我们要南下了。”
娜仁高娃一进帐篷便开口说道。
田权后知后觉,恍若大梦初醒。
“南下?南下……”他看了一眼娜仁高娃,仿佛梦中呓语,“你们定是赢不了的……”
“何出此言?”她解开腰间的宝刀,坐在田权面前。
“你们赢不了的。”他重复道。
娜仁高娃不以为意,只当他是逞口舌之快。
“我摩萨有百万战奴,数十万狼骑!兵士数量是你们羲人的十倍!除了神,没有谁能阻挡我们的脚步!”她脸上满是自豪。
番狼亮出利爪,露出獠牙,散发着刺鼻血腥味的口中涎水四溢。
她生活在摩萨国力最为强盛的时代,这种自豪是部族联盟所无法带来的。
“那又如何?”田权看着面前的番狼,冷笑,“且不说我大羲幅员辽阔,人才辈出……大羲自立国之初就不断变法求强!我们自变法中诞生,在变法中强大,即使百年之后,我们也不会将其弃之!我们前进的脚步从未停下!倘若尔等非要以蛇吞象,等待尔等的,除了失败,别无他物!”
“我们也有变法!”娜仁高娃反驳。
“不够。”田权摇头。
“不够?”娜仁高娃戏谑地看着他,“你不觉得自己对羲人抱有的信心来得莫明其妙吗?”
“莫明其妙?”田权冷眼看着她,“我的信心来得很简单。”他伸出右手,握紧成拳,“人多力量大!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
娜仁高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你莫不是发了糊涂?‘少’的是你们羲人,被欺的也只会是你们羲人!”
“羲人才是大多数!”田权盯着娜仁高娃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娜仁高娃被盯得发毛,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大羲有制,以军功换爵位。凡临阵杀敌者、得敌首级者可得爵位,得爵者可得田土,得权力,得财货。是以,羲人胜,则上至将军,下至匹夫,俱可得利。羲人为陛下战,亦是为自己战!”
娜仁高娃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不禁咽了口唾沫。
“摩萨位于北境,颇为苦寒,且土地财货多集于贵族之手,能寻得饱食的寻常百姓在摩萨便可称得上富户,更别提占了摩萨七成以上人口的奴隶,他们的境遇只会更糟!摩萨人与羲人战,则是在保卫尔等贵族的土地。战胜,单于赏赐也仅在于将领贵族,战败,不过一降而已,即便失了那不足以让人饱腹的家产,也不会更坏。无论战胜战败,摩萨战奴、百姓都无所损益。财货是贵族的,命是自己的。占摩萨大多数的奴隶与百姓根本就不愿为单于战。大羲与摩萨战,则是羲人与尔等摩萨贵族战!蓄奴之制,便是尔等最大的软肋!”田权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娜仁高娃,眼神锐利得仿佛能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他一字一顿地高声问,“现在,娜仁高娃,你告诉我!大羲与摩萨熟众熟寡?!”
田权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娜仁高娃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自足下升起,而后漫至全身。
番狼的毛发霎时炸起,根根直立如针。
杀了他!
必须要杀了他!
番狼张开了血盆大口。
田权看着娜仁高娃阴晴不定的脸,面带讥讽。
“你怕了。”
娜仁高娃晃晃脑袋,强行压抑着自己拔刀的冲动。她咬着牙说:“你说的这些……摩萨也可以做到。”
“不,你们做不到,”田权露出阴恻恻的笑,低语,“尔等行弱民强国之制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摩萨的贵族……也就是尔等自己……太多也太强了。”
娜仁高娃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不怕死吗?”
“怕,当然怕,这世间又会有谁真的不怕死呢?”田权微微失神,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但总是有人陪着的。有人陪,也就不怕了。”
娜仁高娃深吸了一口气,拍拍手。
帐帘又一次被掀开了。
几个摩萨人抬着两个木箱走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四个身披绸缎的亭亭玉立的羲人女子。
“你们先退下吧。”
那几个摩萨人行了一礼,离开了帐篷。
娜仁高娃淡淡地说:“只要你肯助摩萨强兵,我不仅不会杀你,而且还会将这些财宝与美人都赠予你。”
番狼收起了利爪与獠牙,从自己的食囊中择选出最为肥美的一块肉,而后将血淋淋的肉食推到田权面前。
田权不禁感到一阵好笑。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忽地,娜仁高娃感觉背后好似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死死盯着自己,那些眼睛是那样的阴冷、怨毒,好似要把自己戳个千疮百孔一般。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些许惧意攀上了她的心头。
“这世间芸芸众生熙熙攘攘,天下人追逐的无非财色名利。”娜仁高娃把玩着手中的宝刀,“这些我都能给你。”
田权闭目冥思。
良久,他睁开眼,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虽然我并非君子,可尔等使这些手段仍旧可笑。”
边没了,边还在。
娜仁高娃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虚伪之徒!怎会有人不爱财色名利?!”
田权正襟危坐,一字一顿地说:“吾乃大羲王师之人!”
“好一个大羲王师之人!”娜仁高娃怒极反笑,“我大可以散播你投靠了摩萨的消息,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闻言,四个羲人女子顿时花容失色,惊恐地深深埋头,浑身颤抖,生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而被灭口。
田权笑了笑,道:“人死后尽归尘土,区区身后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管它做甚?”
娜仁高娃捏紧了拳头。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番狼咬牙切齿。
第四章 番王毕,四海一
娜仁高娃看向那四个羲人女子,一时若有所思。
田权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你最好清楚后果!”
娜仁高娃叹了口气,朝她们摆了摆手。
四个女子如蒙大赦,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娜仁高娃举起宝刀,缓缓拔出一段,宝刀亮洁的两面映着两人的面孔。
她把刀收回刀鞘,掷入田权怀中。
“你走吧!”娜仁高娃没好气地说,“趁着夜色,别教人发现了!”
田权一挑眉头,道:“我以为你会用刑。”
娜仁高娃冷哼一声。
“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况且,总会有人想要摩萨给予的名利。”
田权“噌”地一声拔出了宝刀。
一阵金铁交击声。
田权斩断了脚拷的锁链。
“我会在你得到他们之前统统处理掉的。”他说。
两人起身。
“看你本事。”
突然,田权眼中溢出浓郁的杀意。
“你现在手无寸铁,就不怕我走之前杀了你?”
“你不会。”娜仁高娃顶着强烈的压迫感,笃定地说,“或者说……你们大羲王师之人不会。”
田权愣了一下,大笑,眼中的杀意消散得一干二净。
田权作揖道:“下一次战场相见……”
娜仁高娃还以摩萨礼。
“……必取你首级!”两人异口同声道。
田权与娜仁高娃一齐出了帐篷。
夜色朦胧,漆黑的夜幕缀满了宝石般的繁星。
雪早已停了,可地面仍旧留下了它们来过的痕迹。
远处隐隐有火光聚集过来。
小队长一边指挥着兵士前进,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艰难前行。厚厚的积雪使他恼火至极,并默默在心里把头头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狼骑早已被调走,抓捕要犯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们头上。可他们此行的目标却是单于之女——不,现在不是了——娜仁高娃!娜仁高娃的羲人奴隶令小队长印象深刻,巴特尔那天的惨状仍历历在目。
那只“绵羊”会识大局的,他只不过是个奴隶罢了。帮一个将死之人于他有什么好处?他会想明白并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小队长安慰自己。
目标发现他们了!
冲在最前头的那几个兵士立马倒了下去。
娜仁高娃吹了一声手哨。
一头雪白的番狼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扑倒好几名兵士后驮着娜仁高娃一溜烟跑了。
那只“绵羊”在杀了几名兵士后也消失于夜色之中。
该死!
行动失败了!
小队长懊恼无比。
这回是拿不到赏赐了!
不过……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起码活下来了,不是吗?
他想起巴特尔那双无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小队长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名为惊惧的情绪爬满了他早已冷却的面孔。
“废物!”赤那怒气冲冲地把酒杯摔在地上,晶莹剔透的酒液打湿了精美的毯子,“百来个摩萨勇士竟然留不住一个女人和一只‘绵羊’?!你们是羊奶喝多了吗?!你们的狼性呢?!难道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吗?!”
新单于在王庭中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众多摩萨将领低着头,噤若寒蝉。
赤那深吸了一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终于平静下来。
“巴仁。”
“在。”一个塌鼻子、小眼睛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
“你速去带人搜捕他们,莫要留下活口!”赤那眼中透着阴鸷。
“愿听大王差遣。”
巴仁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王庭。
娜仁高娃裹紧了身上的绒袍,打量着自己身处的山洞。
山洞是田权寻得的,很宽敞。虽然冰冷,但好在足够干燥。他们没有生火,附近的木柴都已经被雪打湿了。
田权抱着刀,身靠岩壁,盘腿坐着。
娜仁高娃轻轻地抚摸着番狼的脑袋,而后陷进它柔软的皮毛中。听着洞外“呼呼”的风雪声,她脑海中再次回忆起那些兵士的话语,其中透露出的信息使她不寒而栗。
老单于与他的儿子们都死了!
自己的叔叔赤那成了新单于!
她成了为了单于之位而杀死父兄的贼人!
为什么会这样?
娜仁高娃现在只感觉自己脑中一片混乱。她震惊于父兄的死亡,更震惊自己的叔叔会把这一切归咎于她!
混蛋!
该死的篡位者!
“你打算怎么办?”田权问。
“我要回去……这么多部族,总会有人相信我的。”
田权发出一声嗤笑。
“只怕你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立刻就会把你抓了去换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于那些摩萨贵族而言,只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哪怕是一头猪猡坐在单于的位置上,也不会有人在乎的。”
娜仁高娃沉默下来。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此刻,番狼已然现出了原形——仍旧是一个遇事会不知所措的二八女子罢了。
风雪渐渐小了。
田权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走吧,莫要在此地过多停留,免得他们追来了。”
两人出了山洞。
一阵刺耳的破空声突然出现。
田权瞳孔猛地一缩,拔刀挥舞。
几支箭矢被击飞。
与此同时,身旁的娜仁高娃却是发出一声痛呼。田权瞥了她一眼——竟是被箭矢击中了左臂。毫不犹豫的,他挥刀斩断了箭尾。
田权放目远眺,他已能远远望见众多摩萨兵士耸动的人头。
他扶着娜仁高娃跨上番狼。
“走!”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娜仁高娃面色苍白,她声音颤抖地说:“你走吧……我没有希望了。你还有未来,你们羲人还有未来……”
番狼至多只能承载一人。
以目下之情况,步行的那人必定无法离开。
两人都知道这一点。
我可以走的!
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家中还有老母妻子,不能死在这……
我还要替洲他们活下去不是吗?
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了……
田权内心挣扎着。
可是……
田权双眼通红,咬着牙。
“不!正因为我是羲人!是以我不会临阵脱逃!我们二人各奉其主,战场相遇,我自不会留你性命!可现在,我的敌人是那些歹人!而你此刻只是我从军时就誓要保护的良家子!带她走!”他流着泪吼道。
洲,你们……会认同我吗?
那雪白的番狼好似听懂了般,晃晃脑袋,放足狂奔。
“拦住她!”涌来的兵士大吼。
在番狼野蛮的横冲直撞下,摩萨兵士的一切阻拦都成了徒劳。
番狼很快便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摩萨人将怒火发泄在田权身上。
他们集结!
他们大吼!
他们冲锋!
“来啊!来啊!”
田权大声嘶吼。
田权恍若汹涌的黑色浪潮中的一叶扁舟,渺小而可悲。
可田权不在乎。
刀也不在乎。
他只是挥刀——
不断地挥刀!
他没有思考!
他无力思考!
他不需要思考!
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相同的动作,像砍瓜切菜般,屠尽他们!
恍惚中,田权仿佛看到了那个因北蛮而灭亡的大绍。
他看到了那个北击蛮夷的将军齐子尧。
他看到了那个卖国求荣的奸臣杨子坤。
他看到了那个高呼“大绍亡了”而悲愤投海的宰相时书达。
他看到了乔州之屠,看到了雾城之难,看到了菁郡之灾。
他看到了家破人亡,看到了血流成河,看到了尸横遍野。
大羲……也会这般吗?
不!
大羲定然不会!
我等便是大羲之尖矛!
我等便是大羲之重盾!
田权眼中绽出神采。
是了……
大羲定不会亡!
亡的只会是敌人!
田权状若疯魔!
他身下堆起了尸山!
敌人哀嚎!
敌人颤抖!
敌人后退!
“蛮子!来啊!”
田权剧烈地喘着粗气。
此刻,他身上已是浸透了鲜血,这使得他异常狰狞可怖。
“将军令!取敌首级者,赐黄金百两、牛羊千头!”
摩萨兵士疯狂了。
他们大叫着冲向了田权!
数支长矛穿透绒袍,刺入了他的血肉。
田权嘴角溢出鲜血。
浪潮吞噬了扁舟。
嗡!
血液四溅!
番狼发出了胜利的嚎叫。
刀剑斩断了皮肉,斩断了骨骼,斩断了生的权利!
田权只觉天旋地转,一如那日的巴特尔。
好累……
真的好累……
不知母亲是否收到了孩儿的家书……
不知妻是否仍旧夜咳……
不知姊妹是否寻得了意中人……
不知……
好累……
田权眼前的光芒愈发明亮,一个背对着他的模糊的高大人影立在他的面前。
那人影转过身,默默地看着他。
是先帝……
帝王微笑着伸出手,问曰——
卿,可愿与朕共看,这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天下一国之梦?
臣……愿意……
第五章 千秋万代
“绍韵三年,帝亲率王师,万民同心,于江北、哈尔、奇峰三郡大破摩萨,平定北境。”
——《大羲志》
“绍韵四年,帝迁北民于西原、南川两地。”
——《霍州志》
“田权,字方海,岷州嘉郡人……于北境力战摩萨,力竭而亡。帝追封其为镇北侯,葬于南松山。”
——《田权传》
“绍韵四十五年,公子扶幽继承大统,其兄子显精忠报国,为国守边。兄弟同心,以四海升平。有大羲一代,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国祚绵延。”
——《天羲梦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