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之心
第一章 风雨欲来
索罗迎来这个月第一个工作的那个下午，他正坐在弗洛姆自治领海关工作台后打瞌睡。
这是七月份一个炎热的星期六，通常弗洛姆人都会躲在岛南面的林子里避暑。树荫下，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高声叫嚷，打着牌戏消磨时间；而富人们则是在仆人的服侍下，优雅地品着冰饮，谈论前往玛尔利卡殖民地的航线中哪条更值得投资。当然，这些都和索罗没有什么关系。作为海关人员，即使没有出入境人员，索罗也得忍受热浪，坚守岗位。
狭长的登记亭烤炉般闷热，几个同事满身大汗，一动不动的如同死尸；淡淡的汗味在房间里四处飘荡，正拼命地往鼻腔里钻；不远处的蒸汽轮渡拖着半死不活的鸣笛声缓缓靠岸，零星的几个人影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海岸边的椰树懒洋洋地站着，显得无精打采；不绝于耳的虫鸣也弱了几分，好似连续的聒噪使尽了它们的气力。
索罗压根没有工作的欲望，他自觉弗洛姆出了那么大的事是不会有人来了。所以，当他看见面前那两本护照时，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
索罗忽然有些烦躁。真是见鬼！是哪个消息闭塞的偏僻行省来的乡巴佬吗？不，估计又是那些想在女伴面前证明自己胆量的富家子弟，都是些无聊的蠢蛋！搅人清闲……
索罗不动声色地顺着那白皙的手向上看去，悄悄地打量了一遍来人。
是两个小姑娘。
领头的那个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副标准的格兰尼亚人打扮：头戴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底下藏着一头宛若绸缎的灰发；身上那套礼服略微显旧，但很干净，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手里提着的皮箱似乎有些年头，花纹有些像摄政王时期的风格。
站在旁边的女友年龄则要大一些，火红的长发瀑布般倾泄而下，一袭得体的长裙尽显魅力。
“呼……没想到弗洛姆这么热，”红发姑娘愁眉苦脸，“格兰尼亚可凉快多了……虽然每天都要下点雨……”
是亚平罗维那儿的口音。他想。
索罗翻开了那两本护照——
格兰尼亚联合王国公民护照
波希亚·琼斯
1761.2.11
亚平罗维王国公民护照
克莉丝汀·罗德格斯
1756.10.29
索罗抬起头，面带微笑。
“两位美丽的小姐，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是求学、工作还是访友？”
“访友。”波希亚平静地说。
不知怎的，索罗有些不敢与她对视。在那目光下，他仿佛是一只面对猎鹰的兔子。
真是奇了怪了。
索罗盖上公章，颇有些纳闷地把护照递给波希亚。忽然间，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件事。
索罗收起笑容，认真道：
“二位，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几个月在弗洛姆发生的杀人案？”
“当然知道，这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呢。”克莉丝汀说。
“那你们……”
“我们相信弗洛姆警察的能力……”波希亚收好护照，“请问附近有马车吗？”
索罗不由得叹了口气。
“屋后就有个车站，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他环顾冷清的登记亭，“……应该是没有车夫了。”
波希亚两人照索罗的指引往屋后走去。
克莉丝汀吐了吐舌头：道：“阿尔杰农那老头子倒是真缺人手了，连我们这种编外人员都派出来。”
“毕竟奥维塞国王的下场可把其他国王都吓坏了。他们现在是恨不得把全国的情报人员都塞到奥维塞那儿。”
“真是的，能引起老头子注意的连环杀人案，不管怎么想这趟都很麻烦啊。”
正说着，两人已是到了车站。车站很是简陋，只是用木料简单搭建的一个小棚子，远远比不上刚刚的登记亭。几张长椅随意地摆放在一边，似乎已经很久无人打理。车站旁边就是马厩，不过此时里面空荡荡的。
“确实没人呢。”克莉丝汀有些泄气。
波希亚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走吧，大小姐，这点路算不了什么的。”
这时，一个提着水桶的年轻男人从马厩后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克莉丝汀顿时一喜，喊道：“那位提着水桶的先生，请问您是马车夫吗？”
男人愣了一下，回过头，看了她们一眼，说：“抱歉，我不是马车夫。不过，如果二位要搭车的话，我倒是可以载你们一乘。瞧，我的车在那儿。”男人指着远处的路面，波希亚两人这才注意到那儿停着一辆四轮车——没有马。他接着说，“不过你们得等一会儿，那车水箱干了，蒸汽机好像也出了点问题……”男人嘀嘀咕咕地往那儿走。
男人最后还是修好了他的车。在这台蒸汽机车颠簸行驶的过程中，三人也在交谈中互相熟识。
伯特利卡·查理曼，机械爱好者，两年前从阿玛利卡殖民地游历回来，现就读于弗洛姆机械工程学院。父亲是弗洛姆有名的银行家奥斯特洛夫。奥斯特洛夫曾多次提出让他到银行当个实习职员，不要整天捣鼓那些蒸汽机。但伯特利卡表示，比起成日坐在办公室里核对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账单，他更喜欢机械厂那浓郁的机油味。
克莉丝汀点头赞同。
“我父亲是希望我攻读法律专业，将来好继承家业，可我只喜欢到世界各地冒险。”
“那您有机会一定要去玛尔利卡殖民地看看，您知道，那里是一片充满活力的开拓地。我想，您一定会喜欢那儿的。”
两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波希亚瞥了眼这两个二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独自研究起座下的四轮车：整体比普通马车要大一些，蒸汽机装在车头，靠皮带带动车轮运行。车轮与车体之间由某种类弹簧结构连接。有意思的是，这辆车使用的蒸汽机要比目前各国主流的蒸汽机要小上一号。
“查理曼先生，这车是您自己打造的吗？”波希亚问。
说到蒸汽车，伯特利卡眼睛便亮了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说：“琼斯小姐，如果您说的是制作的话，那是的，这辆车的每一颗铆钉、每一个齿轮都倾注了我的心血。但如果您指的是技术的话，那它是玛尔利卡殖民地的新技术。”
玛尔利卡吗？波希亚陷入沉思，那里的繁荣她也有所耳闻。说起来，至理学派似乎有在那儿筹建一座新的超算中心的计划呢。
“真酷。”克莉丝汀赞叹道。
“谢谢……二位要在哪里下车？”
“阿加莎旅馆。”波希亚答道。
蒸汽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路边的人流逐渐稠密起来。
忽然，克莉丝汀摇了摇波希亚的肩膀，指着前方一栋被人群围得密不透风的两层小屋，小声说：“波希亚，你快看。”
“我看到了……查理曼先生，前面能停一下吗？”
“啊？好……好的。”伯特利卡熟练地操作了一番。几秒后，如被安抚的烈马，蒸汽机不再释放动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没忍住好奇，伯特利卡伸长脖子向人群中央望去，发现有警察在维持秩序。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有些发白，“你……你们这是要……”
“查理曼先生，您可以先走了，不用等我们……还有，谢谢您的车！”克莉丝汀丢下这句话，便和波希亚一起跳下车，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伯特利卡看了看波希亚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车座上的十枚弗沙，一脸不解。
“这个月的第二起了，”波希亚眉头紧锁，“凶手比我们想象的要猖狂。”
“太可恶了！”克莉丝汀神情愤懑，“要是给我抓到我一定要打爆他的狗头！”
两人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不一会儿就挤进了最里面。几名负责警戒的警察见此情形，正想大声呵斥，让二人离远点。只是刚刚张口，便听见两人小声念着什么。一时间，只见周围的看客与警察神情恍惚了一下，好似没看见一般，任由她们闯入案发现场。
屋子里只有三名警察，两个年轻一点的正窝在角落呕吐，稍微年长的胖警察则是面色铁青地注视着满屋子的尸体——当然，只有一个死者。
波希亚知道克莉丝汀来之前肯定没看资料，于是介绍道：“那个胖一点的叫理查德，弗洛姆警局的局长。”可克莉丝汀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呆呆地看着餐桌上那只泡在水杯里的眼球，语无伦次：
“波……波……波希亚……眼……眼……我……凶手……挑……挑衅……”
这时，一个明显吐得不轻的警员拿着资料，脚步虚浮得几乎是漂到理查德身边，开口道：“局长，已经确认死者的身份了，贝拉·尼尔·沃尔特，21岁，是黑猫商店的售卖员，没有亲属。根据周边住户提供的信息，死者平日除了上下班外，都呆在家，不参加社交活动，人际关系简单。”警员翻了翻资料，继续说，“商店店主说昨晚八点之前死者都在店里工作，大概八点十分左右收拾东西下班。第一发现人是她的房东，下午两点左右发现死者尸体；死者的邻居说昨晚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白天因为出门工作并不清楚。”
“没了？”理查德注视着警员。
“呃……”警员不敢与理查德对视，转而盯着手中的资料，“没了。”
理查德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们能不能努点力？这都第几起了？再没什么进展，老子可就要被议会里那帮王八蛋的口水淹死了！要不是实在没人敢办这案子，老子明天就得回乡下种地！”似乎觉得冲属下发火没什么意义，理查德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其实，理查德心中也明白，遇到这种毫无头绪案子，与其指望脑袋灵光一闪，还不如去郊外找个赛特奥莱人占卜一下在哪能蹲到凶手呢。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他问自己。
理查德已经很久没睡好了。每次见到死者的照片时，他的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闪过妻子与女儿的笑脸。他很害怕，害怕哪一天睁开眼，便再也见不到她们。
理查德的万般无奈化作一声叹息，他最后扫视了一遍眼前这个仿佛被飓风横扫过的屋子，沉声下令道：“清理现场，准备收队。”
“是，局长。”警员们回应道。
几名警察带着各式工具进屋，迅速把尸块收集起来，并在屋内喷洒消毒水。一系列工作完成后，理查德便领着属下径直从波希亚两人身旁走过，如若无物。
房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房间霎时暗了下来。不过因为有从各个缝隙洒进来的阳光，倒也还算明亮。
“波希亚，我们为什么不和他见面。”克莉丝汀好奇地问。
“我担心会打草惊蛇。”
克莉丝汀瞪大眼睛，道：“你是说……”
波希亚没有回答，她蹲下身，默默地盯着地板上早已凝固的血迹，心情复杂。她想起来，第一个受害者还是出现在两年前，手法同样是碎尸，死者同样是女性……不过当时可没人想到凶手会在今年一月份再次行凶。一直到今天，这是第四个受害者了。
波希亚把手中的皮箱放在一旁，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瓶瓶罐罐。她拿出一把小刀，从地板上削下一小片带血迹的木屑，又从皮箱中取出一支装有红色试剂的试管，接着把木屑投入其中。不一会儿，试剂开始褪色，逐渐变为淡红。
克莉丝汀凑了过来，说：“她也是女巫啊。”
“克莉丝汀，做能级测试。”波希亚站了起来。
“好。”说完，克莉丝汀便在皮箱旁捣鼓起来。她取出好几种不同颜色的粉末，胡乱混在一起，而后便往空中一挥，房间顿时被纷纷扬扬的粉末所占据。只是，扬尘过后，没有出现象征能场架构的亮色波纹，也没有出现象征能量释放的亮色轨迹，房间内一切如故，“没有痕迹……一定是被人为消除掉了。”克莉丝汀可不相信一个女巫会在遇袭时束手就擒。
躲在一旁的波希亚拍了拍身上的粉尘，平静地说：“下次撒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我……”克莉丝汀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移开了目光。波希亚接着说，“到目前为止，四名死者都是女巫，凶手要么同为女巫或是能力者，要么是通过药物作案的普通人……后者概率较小。”
克莉丝汀心中了然，对药剂不敏感的女巫或许存在，但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四个就有些不现实了。
想到刚刚的血腥场面，克莉丝汀仍是心有余悸，她生气地骂道：“那个凶手一定是个超级大变态……”
波希亚看了她一眼，道：“我们的确可以假定凶手是一个极端仇视女巫且具有特殊嗜好的家伙，”波希亚四处看了看，“他（她）不仅拆解尸体，把碎肉与脏器弄得到处都是。而且还故意把眼球单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试图给弗洛姆的警员们送个‘惊喜’。但我认为，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环，是他（她）取走了死者的心脏。”
“等等，取走心脏？你怎么……”克莉丝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后立马反应过来。
女巫的心脏都是半结晶化的。
克莉丝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心中暗骂自己是个笨蛋。她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说：“凶手拿走心脏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好玩……女巫的心脏……对了，在《圣乔治·格里斯》、《亚约》和《魔石志》的记载中，女巫之心是实现永生或复活死者的最佳材料……”她抓抓脑袋，“可事实上女巫的身体和普通人的并没有太多不同，书里面记载的那些仪式和炼金术都已经被证明没有作用了。”克莉丝汀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凶手只是单纯地想收集战利品……”波希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她从衣服内侧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五点了，该走了。”
“走次世界吗？”
“嗯，第三界的这个位置是一片荒地。”波希亚弯腰收好皮箱，而后抓起克莉丝汀的手，两人就这么消失在了空气中。
波希亚两人没走多远，她们再次出现时离案发现场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刚刚站稳，波希亚便心有所感地转身看去——一个倚着商店售卖柜台的年轻男人正望着那栋已经贴上封条的小屋。看了一小会儿，男人开始东张西望，却恰好迎面对上了波希亚的目光。男人脸色忽地有些僵硬，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扭头与售卖员攀谈起来。
看清那人的脸，波希亚有些惊讶。是海关那个工作人员，他似乎能看见她们。他也是能力者吗？
“看什么呢，波希亚？”
“没，没什么。”
第二章 家
当波希亚踏进这栋四层小楼时，看着同两年前别无二致的景象，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客人们坐在一张张擦得发亮的圆桌边享用晚餐，那只叫诺尔的肥猫趴在窗台上打盹，空气里飘着肉和香料的气味。写着大大的“今日推荐”的木牌挂在正对着门口的墙上。如今时过境迁，上面的许多菜品波希亚都不认识了，但她亲手写上的“特惠薯条”仍保留在菜单第一行的位置。木牌的斜下方是高高的吧台，吧台后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迈女人。女人嘴里叼着烟斗，正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中的酒杯。
波希亚深吸了一口气，领着四处打量的克莉丝汀大踏步走了过去。
“阿加莎妈妈，我回来了。”
阿加莎把酒杯轻轻放在一旁，手捏烟斗，而后就是一阵吞云吐雾。她眯着眼，面色不善地说：“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哪个臭小子给拐跑了。”
“阿加莎妈妈，我是为了工作。”波希亚有些无奈。
阿加莎哼了一声，转头朝厨房喊道：“亚莉克西，你快出来，瞧瞧谁来了。”说完，她又回过头，盯着克莉丝汀，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未待她开口，克莉丝汀便笑着说：“您好，阿加莎女士，我是波希亚的同事，您叫我克莉丝汀就好。”
阿加莎的脸色有所缓和，温和地说：“乖孩子，克莉丝汀是吧。别太拘束了，就当在自己家。”她看了眼波希亚，又板起脸，抛了把钥匙给她，“四楼还有几个空房间，待会儿自己去挑。”阿加莎话音刚落，一个穿着侍者装的女孩雀跃地从厨房里蹦了出来。
“阿加莎妈妈，谁来……”亚莉克西一眼便看见了杵在吧台那儿的波希亚，她愣了片刻，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而后惊喜地叫道：“波希亚，你回来了！”亚莉克西冲了过去，扑进波希亚的怀中，委屈地说，“你可算回来了，大家都很想你。你每个月发回来的电报，我和文森特每天都要读好多遍呢。对了，这次你要待多久？”女孩眼中透着期待。
波希亚苦笑着说：“工作结束就走。”
亚莉克西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强地笑着，她问：“这位小姐是……”
“克莉丝汀，很高兴认识你。”克莉丝汀笑嘻嘻地看着她。
亚莉克西回以微笑：“我叫亚莉克西。”
两人握了握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