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宇宙
第一章 船
船就要离岸了。
岸很大，也很繁忙。一条长达350公里的“银索”将它与地表相连。
那是岸的生命线。
船很旧了，它孤独地靠在岸边，雪茄状的船身上刻画着岁月的痕迹。如同勋章，透着峥嵘的气息。
船是在这出生的。三十多年里，它无数次在萨斯星与诺兰帝国的大后方之间往返。但，这次之后它不会回来了。
这是离开萨斯星的最后一班船。
原因无他，机械文明就要来了。
帝国政府与军队早已在几天前就撤往后方，剩下的，便是那些小贵族与萨斯星的普通居民。
船要摆渡的，便是这些人。
“我是朗斯特区的民生官！让我上船！我有票！我有票！”
星港3号登船通道前，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挥舞着手中的船票，大声地向面前的士兵喊道。
“求求你们啦！让我们上去吧！”
“快让开！我要上去！你们这些该死的走狗！”
每个登船通道前都喧闹无比，或哀求，或怒骂。但身着全覆式真空作战服的士兵们不为所动，他们连成一排，横举着步枪，阻拦着试图冲上星船的人群。
“都退后！不要挤！”
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官大声喊着。可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迅速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身材有些发胖的男人费力地挤开其他人，来到了军官面前。他右手拉着一个脸颊瘦削的女人的手——那想必是他的夫人——他们手上都戴着同一款式的婚戒。
女人紧紧拽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而那个年轻人的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太自然。
“长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余东区的时迁爵士。”时迁往周围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便将几块银色金属塞进军官手里。
在这个年头，白天时还能买到一袋面粉的诺兰币，到了晚上可能连一张纸也买不到。
贬值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
如今，诺兰币已经比废纸还不值钱了。这一点，时迁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所以，他出门在外时通常都会带些“硬通货”。
那名军官紧了紧手中的金属块，不动声色地放进口袋。紧接着，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哈哈，我记得你，好久不见啊，我的朋友。”
“是啊是啊，好久不见……那个，长官，我们一家三口想上船，”时迁指了指身后的两人，脸上谄媚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你看这事……”
“啊，这样啊……”军官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一副为难的样子，“虽然我们是朋友，但还是要按上头的规矩来，毕竟无规矩不成方圆嘛。你懂吧？”
“我懂、我懂。”时迁点头哈腰。
“这个船票是少不了的……”
“有、有、有！”时迁激动地点点头，然后把手探进身上那套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西装，小心翼翼地掏出三张船票，举在军官眼前。
但那军官好似看不到船票一般，只是皱着眉头盯着时迁。时迁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又急忙掏出几块金属塞进军官手中。
这帮该死的吸血鬼！时迁心中暗骂道。
军官手里紧紧攥着金属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老朋友般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上船吧，我的朋友，我会想你的。”军官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时迁宽厚的肩膀，又转身对着士兵说，“放他们三个过去。”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说完，好似生怕军官会突然反悔一般，时迁飞似的带着老婆孩子窜过登船通道淡蓝色的隔离膜，登上了星船。
“星船即将离港，请无关人员保持安全距离。”
五分钟后，播音员的声音在星港中响起。士兵们开始驱散没能登船的人群。一声轻响，星船脱离了与星港的连接。
突然，几个年轻人丢下手中的手提箱，发疯似地闯过士兵的拦截线。他们一边跑一边高喊：“不！停下！等等我们！让我们上船！”
“蠢货！快停下！”一名士兵喊道。
其余的士兵举起步枪，对着那几个年轻人开枪了。
步枪发出几声微弱的电流声，跑在最末尾的两个年轻人突然浑身冒出蓝色的电光，剧烈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可剩下的几个却越过了隔离膜，进入了太空。
临死前，那几个人还在试图攀住星船的外壁……
星船逐渐远离了星港，它的尾部亮起了幽幽的蓝光。使用常规动力的星船会在四个小时后离开恒星系，然后进行跃迁。进入超空间航行的星船将会在几秒内到达目的地。
星船的船长很开心，因为跑完这趟后他就不必来这么靠近前线的地方了。
星船的乘客们很开心，因为他们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但星港里那些没能上船的人很不开心，因为他们要留下来面对那些丝毫不讲人道主义的“铁疙瘩”了。
心生绝望之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惊惧的事。
就比如现在，在士兵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那几个送死的蠢货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满脸疯狂之色的男人扯下了厚厚的衣服——这当然不是他有着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他要露出身上捆得满满当当的炸弹。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儿带上星港的——这个也许要搜一搜警卫队队长的口袋才能知道真相。
拥挤不堪的人群发出尖叫，他们互相推搡着，企图远离那个疯子。现场十分混乱，不时有人摔倒在地上，然后再也没能爬起来……
“快！让那艘船回来！要不然大家一起完蛋！”眼镜男举起手中紧紧摁着按钮的起爆器，面目狰狞地吼道，“别想耍花招！我要是一松手，这儿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先前与时迁交谈甚欢的军官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劝说道：“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个屁！你们最好能在我的手没法握紧起爆器前把船叫回来！”
“好、好，我叫我叫……”军官又一次擦了擦冷汗，然后掏出了对讲机，“我跟上头沟通一下。”
星港的指挥台内，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站在单向玻璃前，用他脸上那唯一的眼睛冷眼看着这一幕。
“关闭隔离膜。”他不容置疑地说。
旁边的士兵愣了一下。
“可、可是……”那名士兵有些犹豫。
“照我说的去做！我会担责，星港不能出事。”
“是，维德长官。”
“好了没有？！”眼镜男不耐烦地看着拿着对讲机的军官，对着他晃了晃起爆器，“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这个……”
就在这时，登船通道的指示灯全部熄灭，淡蓝色的隔离膜骤然消失。率先发现这个情况的军官与眼镜男面色大变。敌对的两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样的念头：
我出现幻觉了吗？那帮混蛋竟然真的敢把隔离膜给关掉！在一个大型星港里！
眼镜男张大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只是，还未待他吐出第一个音节，通道便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靠近通道的人群还没反应过来便飞进了太空。这其中，也包括了那名军官与眼镜男。
紧接着，指示灯亮了起来。
隔离膜重启了。
星港外隐隐亮起了一道微弱的亮光。
幸存下来的人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维德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第二章 牢笼
船带着它的乘客们，渐渐远去了。
没有人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怎样，带着些许期许与紧张，形形色色的乘客开始了他们的旅程。
“玉琳，跟上，别走散了。”
时迁圆圆的脑袋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一块稍微空旷些的地方。毫无意外的，他失败了。
这艘船上到处都是人。
为了能多容纳一些人，三等舱的座椅已经全部被拆卸掉了。
“知道了……”玉琳依然紧紧攥着身后年轻人的手，“话说回来，老时，这么多人应该已经超载了吧，燃料够不够我们飞出去？”
年轻人的手向后扯了扯，似乎是想挣脱母亲的手。
“哼，你是没看见船尾加的那些外挂舱，里面装的可都是燃料。”
“那不是很危险吗？！”玉琳捂着嘴，吃了一惊。
时迁看着她，心想：危险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得坐这班船。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们这种人的死活？别看我是个贵族，可像我这样的，那是一抓一大把。你在萨斯星随便丢块砖头都能砸死一个爵位比我高的。说白了，人家给我们爵位是看上了咱那点资产和影响力。听说陪都那现在是逮着个有点影响力的就封爵，简直是来者不拒。呵，我们现在能上来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我们没那资格。”
“唉，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玉琳皱着眉头，想到了以后自己儿子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忽地，她感觉到握着的手一直在向后拽，又转身看着那个年轻人，“——不待，你怎么了？”
“我、我……”时不待看到母亲回头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头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你不用牵着我的，我自己能走……”
玉琳满脸宠溺地看着时不待，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乖，这里人这么多，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时不待抬起头，一脸豁出去的表情，他鼓足勇气道：“我已经二十一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别闹，二十一岁就不是孩子吗？”玉琳的表情有些不悦，拽着时不待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是你妈，你得听我的……走，老时，我们去二等舱。”
看着母亲的背影，时不待深吸一口气，想就这么甩开她的手然后逃走。可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气势全无。只好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被迫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突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径直撞向了走神的时不待。
“哎哟！”两声惊呼，少年与时不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少年揉了揉屁股，站起身来，扶起时不待，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我没注意……”
“没、没事。”时不待也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回过神来的玉琳冲了上去，猛地将少年推开，骂道：“你这个没家教的小鬼！”紧接着，她又急忙检查时不待身上有没有受伤。见没什么大碍，玉琳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满脸心疼。看了看母子两人，时迁面色不善地盯着少年。
玉琳走向似乎有些困惑的少年，挥起手掌便甩了过去。一声脆响，少年的脸迅速红肿了起来。时不待张大了嘴，似乎是不敢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此时，少年惊怒交加，眼里隐隐泛着泪光，没有被打的那半边脸也变得通红。
“我打死你个没教养的！”
恼怒的玉琳又一次举起了手掌。
不过，这次手掌没能再落下去。
玉琳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抓着自己的手的年轻女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挣脱开。
“你在干什么？！”年轻女人皱着眉头，眼里满是厌恶地看着时迁与玉琳。她猛地甩开玉琳的手，那样子活脱脱像是在甩掉什么脏东西。年轻女人瞥了一眼时迁胸上别着的爵士勋章，讥讽道：“你们这些贵族只剩下欺负一个孩子的本事了吗？”
“你别多管闲事，这事和你没关系！”玉琳睁大眼睛蹬着年轻女人。
玉琳还想多说几句，时迁走上前将她拉到身后，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他两只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扎着干练的马尾辫，身上是一件白的有些晃眼的白大褂，胸牌上写明了她的身份——萨斯研究所研究员，柳茗。
看她一副工作时的着装，似乎是还没来得及换下便赶来登船了。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眼睛有着时迁从未见过的深邃。这种目光时迁只在那些大人物眼中见到过。
柳茗注视着少年消失在人群中，心中对时迁的厌恶更盛了几分。她转头看着时迁，脸上的表情就仿佛是在吃饭时看到了几只死苍蝇似的。
年轻女人的目光让时迁十分不爽，他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呵，只是个研究员罢了。萨斯研究所又怎样？不还是个平民。
虽然时迁的贵族身份只是个空架子，但面对一个平民他还是很有底气的。
“你……”时迁本想说些什么，但他突然注意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时迁想起了这里不是萨斯星，他忽然感觉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西装，转身拉着玉琳，低声说：“走，去二等舱。”
见时迁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柳茗“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就这么算了？”看着柳茗的背影，玉琳有些不甘心。
“蠢货，两千多人的船上不见一两个人不会有谁注意到的！”
这些粗鲁的平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听说后方有不少行星都被那些平民给占领了！他心惊肉跳地想着。
时迁又想到了那些被处决的贵族的惨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他悄悄地将那个闪亮的勋章收了起来。
虽然时迁的声音小得微不可闻，但玉琳还是听到了，她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玉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微微发颤的手抓住了时不待，想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但，时不待没有动弹。
玉琳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还在低头傻站着的儿子，催促道：“儿子，你还愣着干嘛？走啊！”
“我不是你儿子……”时不待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圈。
“儿子，你、你在胡说些什么？！”玉琳吓了一跳，伸手走上前，似乎是想看看时不待有没有发烧。
时不待后退了几步。
“我不是你儿子！”时不待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来的，“一直以来，我只是你关在笼子里的鸟，没有朋友，没有自由，什么都没有！我按照你定下的规则去生活……我做的很好，可是……现在的我不就像一个行尸走肉吗？！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你支配着，我甚至连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的时间都没有……”
玉琳的眼角涌出了眼泪，道：“我、我是爱你的啊！”她抹着泪，努力解释着。
“臭小子！给你妈道歉！”时迁怒骂道。
时不待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那不是爱，”他摇了摇头，“那只是你们自私的占有欲。我每天生活在你们精心打造的、镶满珠宝而又布满荆棘的牢笼中！我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我是独立的！我想要自己的生活！你们……不配做父母！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最后一句话时不待是吼出来的。他喘了口粗气，最后再看了一眼脑袋已然空白的父母，便转身遁进人群。等时迁与玉琳反应过来时，他早已如同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消失不见。
时不待不停跑着，他不想停下，只想就这么一直跑下去。
只是在经过一个角落时，他被人猛地拽了过去。
很显然，时不待的希望落空了。
“老猫，这小子和刚才那个贵族是一伙的吧。”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有些吊儿郎当的少年询问着身旁的同伴。
“对、对，就是他，我亲眼看到的……”老猫点点头，“刀哥，不是我说，刚才孟非被打得老惨了，我看着都疼。”
“不、不是，我……”时不待紧靠着船壁，想解释什么，但说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被称作刀哥的少年轻蔑地盯着时不待，冷哼一声，道：“怂包一个……你们这些贵族欺负人时的气势去哪了？！”说完，刀哥抓住时不待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敢欺负我的人，就算你是贵族我也要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话音刚落，时不待的脸便和刀哥的拳头来了个亲密接触。时不待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只觉得满天都是金星。
兴奋的刀哥还想再来上一拳，但看到时不待畏缩的眼神，还有那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样子，顿时兴致全无。他看着老猫，然后冲时不待扬了扬下巴。老猫心领神会。他点点头，走过去，扬起拳头：“我打死你个该死的‘吸血鬼’！”
“够了！”
突然，刀哥身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老猫被吓了一跳，举起的拳头又匆忙放了下去。角落里的三人齐齐看去，发现是一个年轻女人。
是刚才的研究员？她怎么在这？
没有多想，时不待缓缓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已然肿了的脸颊。
嘶……好疼啊。
柳茗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在倒抽凉气、龇牙咧嘴的时不待身上，她紧盯着刀哥的双眼，道：“马上离开这儿。”
看刀哥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想撂下几句狠话，找回场子。但刀哥每次对上柳茗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没法直视这个看上去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女人那平静的面容。
刀哥气呼呼地带着同伴走了。
临走前，他转身恶狠狠地瞪了时不待一眼，嘴里无声地吐出一个词汇。
时不待看懂了。
懦夫！
第三章 永恒之夜
柳茗没有多做停留。
“等等……”时不待冲着背影喊了一声。
柳茗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那个……刚才的事谢谢了。”
柳茗“哼”了一声以作回应。不过，这次她没再走了。
“你这个年龄难道不应该被强制入伍吗？”她问。
“我……”
还没等时不待说话，她又道：
“哼，我明白了……懦夫！”
时不待有些着急：“我……我不是……”
“请乘客们就近固定好自己，十秒后飞船将进行跃迁。”
船上的广播打断了他的辩解。
时不待急忙靠近船壁，死死抓着上面的金属杆。紧接着，他感觉到飞船开始发生轻微的晃动，腹部也好像被人轻轻踢了一下。
突然，一阵猛烈的震动猛地袭来，伴随而来的似乎还有人群的尖叫声。
跃迁结束了？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啊。
时不待迷茫地看着周围那些和自己同一个表情乘客，又看了看面色有些苍白的柳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不快跑！”柳茗抓住还杵着发愣的时不待就往人群稀疏的地方逃去，“等会就来不及了！”
“发生什么事了？”虽然没弄明白情况，但时不待还是跟了上去。
“我们去救生舱发射区！”柳茗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些许变化，语气中也多了一丝急切。
这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震动。乘客们似乎都反应过来了，他们也开始往发射区涌去。
“各位乘客请注意，永恒号在跃迁途中发生事故，星船即将沉没！请各位乘客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有序进入救生舱发射区。另外，不要前往D区！不要前往D区！D区已与舰体分离！谢谢合作。”
播音员的声音有些发颤。
船要沉了？
时不待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眼前的柳茗的声音越来越小……
啪！
时不待被柳茗一巴掌扇醒过来，他愣了一下，喃喃道：“不行！我、我要去找爸妈！”
“你疯了？！”见时不待没有反应，她又说，“他们肯定会去发射区的，到了那在找他们……好了，快走吧，再不走我就自己去了。”
“好、好吧。”时不待勉强点了点头。
没多久，两人到达了早已人满为患的发射区。
这时，船顶传来一阵金属撕裂的声音。柳茗面色微微一变，拉着时不待便往发射区旁几个关着的舱室跑。
“这里是存放备用救生舱的舱室……快，把阀门拧开！”柳茗双手抓住阀门，顺着逆时针方向使劲拧着，“这艘船两千多人，那边的救生舱不会够用的。”
“哦，明白！”时不待也知道此时马虎不得，他急忙搭手帮忙。一时间，阀门转动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猛地在两人耳边炸开。船壁上的金属管道竟是出现了一道裂痕。一股猛烈的白汽从裂痕中喷出，正好击中了毫无防备的柳茗的双腿。
“啊！”柳茗发出一声惨叫。
时不待吃了一惊，匆忙将倒在地上的柳茗拉离还在“呲呲”向外喷洒的白汽。他看了看柳茗的双腿，发现上面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柳茗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发紫的嘴唇微微抖着，用那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别、别管我，去开门！”
“好！”时不待慌张地点着头，“你等着。”
时不待没让柳茗等太久，他打开舱门后便急忙背起柳茗跑进了舱室。舱室不算太大，几艘胶囊状的救生艇停放在这。救生舱尾部是几个小型发动机的喷口，正在灯光下泛着闪亮的银光。
还真是……有些沉啊。
时不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身上的柳茗还在瑟瑟发抖，他知道现在不是问什么关于“你为什么那么重”这种废话的时候。
忽地，时不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工具箱在他眼前飘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许多没有固定的物品也在舱室里四处乱飘——时不待也飘了起来。
人工重力系统损坏了！
时不待抓紧背上的柳茗，轻轻在地上蹬了一下，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般向救生舱飞去。舱室内的景象不停地在眼中闪过，没一会儿他便来到救生艇的舱门跟前。眼疾手快的时不待趁机抓住上面的横杆，身体便稳稳停了下来。他轻车熟路地打开舱门，接着柳茗被他轻轻推了进去。
时不待瞥了一眼船壁上的气压表，上面的数值正在疯狂降低。
时间不多了。
时不待转身就要离开，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别……别去，你会死的！”柳茗那有些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可……可是……”
远处隐隐传来了爆炸声。
“别可是了！进来！”话音刚落，时不待就被拽了进去。
紧接着，舱门关上了。
时不待进来后，柳茗便慢慢向驾驶座飘去。
时不待透过舷窗看了看外面，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急躁。他不停地唉声叹气，露出十分纠结的表情。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他想着。
时不待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柳茗，担忧地问：“你的腿没事吧？”他想了想，打开了船壁上的储物柜。
里面的药品栏只有一瓶孤零零的急救凝胶，其他的药品固定位上空空如也。他心下了然，战争时期，药品总是很金贵的……
“暂时……暂时还死不了。”柳茗轻轻地摆了摆手，“先离开这再处理……反正也没药，坏不坏死什么的随它去……你快坐好。”
说完，救生舱轻轻抖动了一下。时不待清楚，他们已经进入星船的过渡舱了。他挑了个最近的位置，坐好，系上了安全带。
突然，救生舱猛地晃了晃，一阵压迫感将时不待紧紧压在椅子上。下一秒，他向舷窗外看去，外面已然是一片深邃的太空了。
这时，舷窗外出现了那艘他们刚刚逃出来的庞然大物。此时，这艘巨轮正在缓缓崩解着。大量的金属残骸不断散落在周围，数量庞大的救生舱穿行其间。突然，星船的尾部变得通红，而且亮度还在不断上升……
那是动力舱。
正当时不待稍稍松了口气时，救生舱顶部突然凹下来了一小块。与此同时，舱内猛地发生了剧烈的震动。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刚解开安全带的时不待吓了一跳。正当他想查看发生了什么时，舱内突然被浓郁的黑暗所笼罩。
时不待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此时的舱内伸手不见五指，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救生舱里见到这样的黑暗。
除此之外，原本充斥在救生舱里的轻微的“嗡嗡”声此时也消失不见。如果不是柳茗那传来了“窸窸窣窣”——她好像在摸索着什么——的声音，他甚至还会觉得自己连听觉也丧失了。
时不待开始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身上也有些发冷。
“快，穿上！”
“咔啪”一声，柳茗那亮了起来。
发出亮光的是她手里的一根形似香烟的长条状物体。时不待知道，那是每个飞船都会配备的紧急照明用具。只要掰断发光液里泡着的装着化学药剂的玻璃棒，就能发出冷光。
此时，柳茗一边给时不待递着什么，一边拿着一个长的像是灭火器一样的东西。她拔开保险，接着按下那个“灭火器”的开关，喷口立即往外“呼呼”喷着白汽。
借着柳茗手里那发出幽幽绿光的冷光源，眼尖的时不待立刻注意到了“灭火器”上还有一个气压表，上面的指针现在正缓缓滑向绿色区域。
“这些氧气撑不了多久，你最好快点换上。”
时不待接过柳茗递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套宇航服。虽然这个型号的宇航服不算是最先进的，但相较于人类宇航黎明时代的宇航服，还是相当轻便了。一件薄薄的连身服，一个头盔以及一个小巧的生命维持装置——这玩意只有一本杂志那么厚——构成了这件宇航服。
时不待喘了几口粗气，呼吸产生的白色水汽在舱内飘散。感受着舱内有些刺骨的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当时不待还在往宇航服里钻时，柳茗已经安上了头盔。
“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柳茗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是想被憋死吗？”
“好了好了。”时不待拧上最后一个固定栓，打开生命维持装置。装置开始加压，宇航服微微鼓了起来。喘不上气的感觉消失了，宇航服里也渐渐暖和起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天啊，现在才知道空气原来这么好闻。
“供能系统关闭了，需要手动重启。”宇航服的通信装置中响起了柳茗的声音。她的话向来简洁，时不待没指望能得到关于系统关闭的原因。
他抬头看了眼顶部的凹陷，心想：大概是撞到什么了吧。
“帮我开门。”她指了指后舱。
时不待应了一声。两人摸索着，飘了过去。舱门原本是自动开启的，现在手动拉开有些费劲。好在，最后时不待还是打开了舱门。柳茗进去没多久，救生舱内便亮了起来。
时不待微微眯了眯眼。
“该处理下一件事了。”这是柳茗出来时说的第一句话。
她摘下头盔，打开了电脑，开始计算些什么。
“你在干嘛？”在旁边飘着的时不待好奇地看着那些数字。
柳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默默地打开了救生舱前端的舷窗。
时不待顺手把摘下的头盔放在一旁，然后疑惑地透过舷窗看向外面。紧接着，他的脸开始急速发生变化。
只见他的嘴张得越来越大，简直能塞进一枚鸡蛋——柳茗后来是这么和他说的。与此同时，时不待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好像刚在面缸里打过滚似的。不仅如此，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隐隐还有转绿的趋势……
时不待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一颗巨大的褐色行星在向他们迎面而来！
时不待发誓，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画面，没有之一！
当然，“向他们迎面而来”只是时不待的错觉。事实上，是他们正在向那颗行星坠去。
“燃料有限，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柳茗打开了救生舱的手动控制系统。
时不待注意到她握着操作杆的手有些发抖。
时不待坐在椅子上，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永恒号从……从超空间跌落之后就处在那颗行星的引力范围内了吗？”
柳茗缓缓点了点头。
“开始入轨……”柳茗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道，“不要怕，不要怕。”
救生舱晃了晃，加速产生的压力将两人死死压在椅子上。见气氛有些凝重，时不待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他有些费力地开口：“你……你以前开过飞船？”
“没有。”柳茗毫不迟疑地答道。
时不待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刷地一下变白了。
他的目光移向舷窗，现在已经能看到许多失去了动力的救生舱坠入大气层了。那显然是一颗无人星球，下去了就再也没机会上来了。
柳茗死死盯着仪表盘上那些飞速变化的数值，生怕自己错过了最好的入轨时机。这时，一组熟悉的数据出现在她眼中。
操作杆上的手握得更紧了。
听天由命吧。她想。
一秒，两秒……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几秒，又或者是几分钟。心跳得飞快的时不待睁开了紧紧闭着的眼睛，舷窗外还是那颗行星，不过它没有再继续变大了。
入轨成功了。
第四章 撕破黑暗的光
暂时安全后，柳茗提出了清点物资的要求。当然，最后柳茗的希望没能实现。时不待态度颇为强硬地拒绝了她。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这是他的原话。
时不待让柳茗把宇航服脱了，接着掏出不知在哪找到的剪刀，剪掉了她的裤脚。时不待看着小腿上那让人心惊的创伤，止不住地倒吸凉气，然后又沉默下去。
柳茗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她接过时不待手中的急救凝胶，然后一股脑地喷了上去。看着淡蓝色的凝胶完全包裹住伤口，她便不再理会。
“飞船冷却液造成的急性冻伤，拖了这么久，已经彻底坏死了。只能做克隆手术再换一双了。”时不待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去的话。”
对于时不待所说的，柳茗表现得漠不关心，仿佛双腿坏死的人不是她一般。她放好急救凝胶，平静道：“去清点物资。”说完，便慢慢向驾驶座飘去。
“奇怪的家伙。”时不待小声嘟囔着。
最后，时不待在储物柜里找到了两个印着“星源求生”字样的求生包。
求生包是夜阑共和国的星源集团出品的深空求生套装，胜在价格低廉、可靠，是大多数救生舱物资配置的首选。
求生包的外壳是由复合材料制作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廉价气息。他打开两个求生包，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看了看。东西不多——一些压缩食品，几大瓶水，几根宇航服用固氧棒，几个电池包，一台小型水循环器以及一台3D通用物质打印机。
时不待又在储物柜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和一个高压气瓶。盒子里面放着几根圆棒，都是一些铜、铁之类的常见金属，外加两根碳棒。这些都是3D通用物质打印机工作时所需要的原材料。
时不待不甘心地又翻了翻，企图再找到些什么。最后他甚至还把脑袋伸进了储物柜。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时不待不得不承认这艘救生舱上就那么点东西了。
时不待算了算，如果他们省着点的话，食物大概能撑个十五天。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路苦着脸，时不待飘到了驾驶座。此时，柳茗已经展开了救生舱外壁的恒星能电池板与人工叶。前者为救生舱提供电能，后者是他们能够呼吸的根本。
“暂时还不能确定这是哪。已知的是，这片星域是无人区，没有中转站，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经过这的常规航线。这个恒星系的恒星是一颗黄矮星，天体活动有些频繁。这只有一颗固态行星……就是捕获了我们的这颗，它有一颗天然卫星，不大，按照公式计算它大概每六小时会经过我们一次。”柳茗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地说，“还有……”她忽地抬起头，看了时不待一眼，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永恒号刚刚完全坠落了……还有，这附近只剩下我们这艘救生舱了。”
虽然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猛地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待还是感觉到了内心传来的刺痛感。眼睛忽地有些朦胧，他伸手抹了抹，别过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我……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柳茗沉默了一会儿，道：“想哭就哭吧。”
时不待摇了摇头，在灯光照耀下，脸色显得有些灰白。
“我真是该死啊，最后也没能见他们一面。”时不待轻声说着，“我真傻，真的……只是件不大的事，最后却闹的不欢而散，明明只用坐下来好好谈谈就能解决的问题，却被我自己亲手毁了。”
柳茗没有打断他，只是坐在那安静地听着。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我的父母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他们……他们只是太在意我了。”时不待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想向他们道歉……可……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们会原谅你的，”柳茗看着他，“现在你只需要好好活下去……先去睡一会儿吧。”
时不待垂头丧气，宛若一只斗败的公鸡。他点点头，移开船壁上的挡板，钻进了狭小的睡眠舱。
不知睡了多久，时不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见了电脑前的柳茗。时不待眯了眯眼，发现屏幕上有一行数字。
那是一个倒计时，还剩下351小时12分47秒。
想必她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做了很多事。
时不待从睡眠舱中爬了出来。
“醒了？”她头也不回地问。
“嗯。”
时不待把挡板合上。
“联系不上外界，我们也只是比其他人多苟活了一段时间。”时不待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看向舷窗外，“救生舱通讯范围不够……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猎户旋臂符合这个恒星系条件的地方太多了。”
此时，他只觉得这个救生舱就像是一个铁棺材一样，将他们与生的希望一齐埋葬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宇宙中。
宇宙真黑啊。他想。
“总会有希望的。”柳茗面对屏幕，浏览着外景摄像机拍摄的照片，语气平静，“不是吗？”
“真……真的吗？。”时不待眼神充满怀疑地看着柳茗，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贯理性的她会相信这种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
“当然不是……”柳茗倒是诚实地承认了，“我只是看你一直摆着张苦瓜脸，安慰一下而已。”
时不待噎了一下，他仔细斟酌着词汇：“那……那多谢了……”
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当然，感到尴尬的也只有时不待一个人罢了。这期间，他到后舱简单处理了一下个人卫生，然后吃了点东西，便回到了驾驶座。
“你不吃点吗？”
也许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原因，时不待今天的话显得格外多。
“吃过了。”
时不待抬起头，死死盯着救生舱顶部，好像想从上面看出朵花来。
“星船怎么会出事？”他问。
“能让星船发生这么大规模崩解的无非两种原因，”柳茗顿了顿，“天文灾害或者人为事故……我是指武器。”
“那……”
“那条航线没有发生天文灾害的前例，开发之初就都避开了。”
“你是说……”时不待悚然一惊，只感觉身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柳茗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道：“我什么也没说。”
供能装置在“嗡嗡”响着。
“你想家吗？”时不待又开始盯着头顶的花了。
“家？我没有家，我本就是战争孤儿。”柳茗的语气仿佛是在陈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时不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不好意思……”他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原本就是事实。”
“你平时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研究吧……不喜欢和其他人来往。”
“嗯。我不喜欢把时间花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时不待终于不再盯着头顶。
“冒昧地问一下……”他微微顿了一下，“你们的研究所没有专门的星船带你们去后方吗？”
柳茗摇摇头，道：“星船都被征用了……他们告诉我，研究所只有一个前往后方的名额……”
时不待猜她口中的“他们”指的应该是其他的研究员。
“他们原本想把名额给我，不过我拒绝了。之后……”
“之后在星船要出发前，他们又对你说要抽签决定名额的归属，最后你抽到了。”时不待替她补充了后面的话。
柳茗转过头，颇为惊讶地看着他，不过她没多问。
这是时不待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
时不待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
“你平时做事应该都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吧。去尝试用心感受这个世界吧。”时不待轻声道，“那是活着的感觉……”
柳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继续翻看着照片。
“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时不待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柳茗的手微微一颤，脑海中那个人的脸渐渐与身后的时不待的脸重合起来。
那个人曾经也对自己这么说过。
不过，自从在阵亡名单上看到那个名字后，自己就再也没笑过，一次也没有……
笑吗？
柳茗神情有些恍惚。
“我想明白了，”时不待还在那絮絮叨叨地说着，“既然只剩那么点时间，就更应该开心起来才对，你说是吧。”
柳茗回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她道：“你还挺乐观的。”
“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了。”时不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忽地，他盯着电脑屏幕，瞪大了双眼，“等等……”
“什么？”柳茗愣了一下。
时不待手微微颤抖着，指了指一张照片角落里的恒星，然后激动地大喊：“PL34-G8！”
他上前又看了看后面几张照片，接着整个人便如同魔怔了一般不停地念叨着一串数字。
“没错，就是这样……”他喃喃道。
柳茗听懂了。
那是几颗坐标参照物恒星的编号。
“现在看来，我们是在伊洛星区边缘……”他冷静下来，“这里的坐标是……”
“4538b，-758l，2417z！”柳茗飞快地算了出来，她直视着时不待的双眼，眼中闪着光，“这里有一座通讯基站！”
第五章 晚安，不平凡的你
时不待与柳茗是轮流睡的。当时不待醒来时，发现柳茗用3D打印机做了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几个小时前，时不待曾试着搜索过那座通讯基站的信号源，他失败了——搜索列表上空空如也。这无非两个原因——
“要么这艘救生舱没有那座通讯基站的通讯码，要么就是它已经损坏了。”当时漫不经心的柳茗是这么说的。
听到“损坏”二字时时不待打了个激灵，既然损坏了那想必会有检修人员来这里维修通讯基站。
“这种偏僻的地方通常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来……再者说，因为战争的原因他们恐怕也顾不上这边了吧。 ”柳茗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
时不待回忆着。
此时，他正好奇地看着柳茗手里的装置。
“这是……气体推进器？”他看见了装置上的高压气瓶。
柳茗点点头，道：“如果不希望通讯基站的信号被削弱的话，他们应该会把基站设在那颗几乎没有大气的卫星上。”
“可我们没在上面发现过人造物……”
“因为安全问题，通讯基站通常都是会隐藏起来的……”
时不待瞬间便明白了柳茗说的“安全问题”是指什么。
那是活跃于各个星域的劫掠船，从星际大开拓时代伊始便存在了。虽然各国政府都拒不承认，但劫掠船为什么总是如此猖獗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时不待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是需要出舱寻找通讯基站吗？”
“是。”柳茗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柳茗开始给时不待讲解手中的气体推进器。
“这是方向控制，这是压力阀……”
“这个……是电池槽吧。”时不待指着一个孔洞，接着双手比画着，“看上去不像能把电池包塞进去的样子。”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下去，然后试探着问了句：“这……应该不是放供能装置那个高能电池的吧？”
“你需要在八小时内回来。”柳茗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你这是在自杀！”不知怎的，时不待觉得自己有些生气。
“这是理性思考后得到的结果……虽然恒星能转换效率不高，但储存的电能足够支持救生舱低耗能运行八小时。要么用这个方案，要么一起等死。”——时不待没能从她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好吧，听你的。”最后，时不待退让了。
“卫星一会儿就会经过救生舱……拿着这个。”柳茗把一块电子表塞进时不待手里，上面是一个六小时的倒计时，“别错过了回来的时间。”
几分钟后，整装待发的时不待飘在过渡舱前，柳茗正替他装上推进器。
“……那里引力不会很大，你开着推进器时注意些别蹦出去了。还有，那上面有地质活动的痕迹，你小心些。其他的事项，学校里的宇航基础课上都有学过吧？”
柳茗不厌其烦地对时不待强调着需要注意的事情。
“有。”时不待点了点头，他莫名地觉得柳茗好像那里不太一样了。
真是奇怪。
时不待出发了。
时不待通过过渡舱，进入了太空。他很快便发现了那颗承载着希望的卫星。
通过调整面罩摄影模块的视距，他看的很清楚。
那是一颗赤红色的星球，起伏不定的地表上卧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裂缝。
没有多想，时不待操控着推进器默默地向目的地飞去。
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推进器在他身后留下了长长的白色尾迹。
……
“我回来了。”
时不待爬出过渡舱，摘下了头盔，同时眼睛习惯性的看向电脑上的倒计时。
还剩82小时41分06秒，时间已经不多了。
此时，距时不待第一次出舱已经过去了大约251个小时，这其间时不待共前往了那颗卫星十五次，现在那的大部分地方都被他探索过了。
时不待飘去后舱，把高能电池装了回去，顺带给空了的气瓶补充气体。
“先休息会儿吧。”柳茗放下手中的笔与小笔记。
回到驾驶座的时不待应了一声，道：“我先记录刚才的行程。”说着，他看了眼柳茗手中的笔记，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这种古老的记录方式。
最近一直看到她在写些什么呢。他想着。她会写些什么呢？他问自己。
记录好行程后，疲倦的时不待很快便在睡眠舱中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时不待悠悠地醒了过来。然后，他像往常一样，一口一口吃着工作前的一餐。
食物已经不多，高能电池也快没电了。时不待有些发愁。
那句古语怎么说来着……是了，弹尽粮绝。
吃完后没多久，愁眉苦脸的时不待出现在了卫星上。他环顾着荒凉的四周，发现这到处是隆起的小丘。这附近是最后一块未探索区域了，他有些紧张。
时不待一蹦一蹦地往前跳着，动作已很是熟练。突然，他身旁突然扬起了尘埃，碎石糊了他一面罩。时不待迷茫地看着事发地，只见平整的地面出现了一小块凹陷，一块石头安静地躺在凹陷中间。
这时，不远处也飘起了碎石。
时不待有些反应过来了。他望向头顶，顿时头皮一炸——数量不少的小陨石正向他所在的位置袭来。
……
当柳茗察觉到救生舱出现了凹陷时，她第一时间套上了宇航服。果不其然，救生舱没坚持多久便漆黑一片。一切都如同上一次意外一般，不过，这次柳茗没有光源了。柳茗没有在意这些，她摸索着飘到了后舱舱门前，试图打开那道紧紧关闭的舱门。
……
时不待醒来时胸口仍有些隐隐发痛，看了看电子表，还有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检查着身上的装备，在发现推进器的方向控制装置损毁后，之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一块飞起的碎石击中了他的胸口，然后便两眼一黑……
这是他晕倒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时不待还算幸运，至少他的宇航服没有被击穿，否则他可能会给未来来到这的史学家造成一些困扰……如果他的遗骸没被抛出卫星的引力范围的话。
真是麻烦啊。他心中哀叹着。
时不待的手伸向了工具包，打算更换推进器的方向控制装置。
这时，小丘似乎隆起了一些。
时不待的手停下了。
小丘中透出了红色的亮光。
时不待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就是古人说的流年不利吗？
卫星的地表上又出现了时不待蹦跳的身影。不过，这次他没空去寻找什么可疑的人造物了——此时小丘中涌出的大片熔浆正追逐着这个可怜的家伙。
没多久，疯狂逃命的时不待停了下来。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能硬抗那看上去就不太友善的熔浆，而是遇上了点小麻烦——那条在太空中观察到的裂缝。
时不待只花了一秒便理清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
身前横跨十一二米的裂缝，因为方向控制装置损毁而暂时无法使用的推进器——时不待认为如果他傻乎乎地启动那玩意的话自己指不定会窜到哪去——嗯，这麻烦还真是小呢。
温度感应器正在发出尖叫。
时不待知道不能再想了。他咬咬牙，蹦跶到裂缝跟前。一狠心，双腿猛地一蹬，整个人便“哇哇”怪叫着飞了出去。紧接着，时不待狠狠地砸在了裂缝边缘，然后便向裂缝下坠去。
慌乱中，时不待双手死死攀住裂缝边缘。他双手发力，拼命爬了上去。时不待顺势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看向裂缝另一边，炙热的熔浆已然向裂缝中缓缓倾泻。
他松了口气，心想：应该彻底安全了吧。
正想着，时不待坐了起来。忽然，他愣了一下，匆忙拂去地上的尘土，一扇小小的圆形金属门出现在他眼中。此刻，上面方方正正的猎户旋臂通用语让他感到分外亲切：
通讯基站GL-6。
……
一记炸雷在如墨的天空中响起。
一场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柳茗站在屋檐下，泪眼朦胧地注视着眼前那张雨衣下模糊不清的脸。透过薄薄的雨衣，能看到一枚帝国军章挂在胸前。
“我走了。”这是一道很温和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别……别走……”柳茗抽泣着。
年轻人蹲了下来，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滴。黑色的太空军军装从雨衣中露出了衣摆。
柳茗依旧看不清那张脸。
“听话，战事结束后我会来福利院看你的，相信我。”
“一……一定……要去吗？”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是我的宿命，每个克隆人那短短三十五年的生命都是为战争服务的。”
风更大了。
“你以后每天都要开心地生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年轻人站了起来，揉了揉柳茗的脑袋，“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柳茗抬起头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认真地说：“我……我会的……你也要答应我，活着回来，我们拉勾。”
年轻人似乎笑了笑，伸出了手。
“好，我答应你，拉勾。”
两只各异的手在空中相遇。
年轻人消失在了雨中。
周围的一切在飞速消退。
一个胖胖的男人出现在柳茗眼前，他肩上的军衔表明了他的身份。
“小姑娘，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收好了。”胖男人拿出一个褐色的木盒，递给了柳茗。
柳茗面无表情地接过木盒，打开，木然地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本笔记和一支笔。
“……本来他们的船是可以逃掉的，只是他们说要给大部队后撤争取时间……他们已经没有弹药了，但他们最后还是撞沉了一艘船……他们……他们都是条汉子……”
柳茗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
忽然，絮絮叨叨的胖男人注意到了柳茗的样子。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急忙道：“不过……不过他们的战列舰是在一瞬间就被蒸发了，我可以保证他死前没有感受到一丝痛苦……”
柳茗没有理会他的解释。
“明明答应我了的……”她眼角忽地湿润，喃喃道，“骗子！”
泪珠砸在了地板上。
胖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
时不待本想直接进入通讯基站，可当他发现时间所剩无几时，只好匆匆修好推进器，离开了卫星。
大约十几分钟后，一片狼藉的救生舱外表面出现在他眼前。
时不待的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着，他拉开舱门，进入了一片漆黑的过渡舱。
舱门被关上，时不待开始专心对付那道通往救生舱内部的舱门。在他的努力下，紧闭的舱门被拉开一道缝隙，而后钻进了救生舱内部。
他尝试着与柳茗链接通信，却发现没有回应。时不待有些慌张，他摸索着，打开后舱门，高能电池被塞了回去。
灯亮了。
心急如焚的时不待发现了蜷缩在角落的柳茗，他飘了过去。正当他想查看情况时，柳茗却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张开双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裹着宇航服的柳茗。思索了一会儿，他取下了柳茗的头盔，救生舱里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别走”的低声呢喃。
时不待沉默下来，涌到嘴边的话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小女孩一般的柳茗，轻轻抱了抱。
“没有人会离开你，相信我。”他隐隐猜到了什么，“‘从前所失去的今后还会回来的’（注：出自猎户悬臂圣灵教经典《圣灵启示录》第三十二章）……”
这才是真正的你吗？你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
良久，柳茗在时不待怀中沉沉睡去。
时不待趁柳茗睡着后离开救生舱，维修受损的恒星能电池板与人工叶，只是其中一部分损坏太过严重，没法再继续使用了。
回到救生舱里时，柳茗已经醒了。平静的表情又回到了她脸上，与先前柔弱的样子判若两人。柳茗一切如常，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时不待也默契地没有提起，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会被柳茗“杀人灭口”。
我怎么会这么想，真是个傻瓜。他自嘲地想。
“我找到通讯基站了。”他说。
“嗯。”
“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时不待有些兴奋。他看着柳茗，发现后者嘴角微微上扬，她似乎在……笑？时不待眨了眨眼，又仔细看去，发现还是那个让他习以为常的平静表情。
嗯，大概是太激动，看错了。
……
卫星与救生舱再次相遇之时，时不待又一次踏上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时不待蹲在地上，重重地按了按金属门上的一个按钮，一小块挡板立马弹开，露出了里面的显示屏与键盘。
时不待想了想，输入了一串编码——那是他的公民码。在他点击确认的那一刻，金属门从中分为两半，缓缓向两侧移去。
向下的通道中发出淡淡的蓝光，时不待伸长脖子，目光向下探去。通道并不深，大致三四米的样子。他跳了下去。
下面的空间相当狭小，一个被电线与各种电子管环绕的机器几乎占满了这地方三分之二的位置。说实话，时不待从前从未进过通讯基站内部，学校组织的唯一一次观摩，他因为睡过头了而没能参加。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认出那个机器是通信基站的核心装置。
此时，机器已经停止了运行，而且看上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启动过了。
时不待按照柳茗告诉自己的流程给这台机器检查了一遍，接着从这里的储物柜中取出了备用零部件，更换掉机器上那些因到达使用期限而报废的零件。这项工作花了他不少时间——完成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他瞥了眼墙上的铭牌上的通讯码，默默记下，深吸一口气，启动了那台有些年头的机器。
指示灯亮了。
……
返回救生舱的途中，时不待的内心充满了喜悦，脸上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灿烂笑容。以至于那颗让他们经历不少磨难的行星，此时也显得可爱起来。
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内心欢呼着，回家万岁！
近了，更近了。
时不待已经能看到救生舱上一个又一个凹痕。
这时，时不待注意到面罩上的某个数值跳动了一下。
数值在升高。
时不待的笑容消退了。
数值升高的速度变得飞快，原本的绿色此时换上了红装。
加快了速度的时不待稳稳停在舱门外。
宇航服的警报器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时不待惨白的脸上露出惨笑。
现在不能开门……一会儿就好……只要一会儿……就好……
……
时不待从过渡舱中爬了出来，看了看电子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看见他，柳茗放下手中的笔记，迎了上去，时不待像躲着什么似的向后飘着。
他指了指后舱，道：“我去放电池。”
柳茗点点头。
她觉得时不待有些古怪。
从后舱出来的时不待径直飘向电脑，输入通讯码，链接通讯信号。
“你有些不对劲。”
说完，不顾时不待的挣扎，柳茗取下了他的头盔。
只见时不待惨白的脸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嘴唇上显出不正常的干裂，鼻腔连接着两根废物处理软管，透过软管，能隐隐看见里面流动着的鲜红。
柳茗沉默下来，脸上再也维持不了平静，取代它的是深深的无助。
面对柳茗，时不待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从柳茗充满绝望的脸上移开，却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带着哭腔。
“没用办法，不是吗？……最后还是让你担心了。”时不待惨笑道。
忽地，他感到一阵虚弱，顺势倒在身旁的椅子上。时不待喘着粗气，轻声道：“求救的事还是得你来了……我……我好累……”时不待只感觉眼皮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强烈的虚弱感让他昏昏欲睡。
柳茗紧紧抱住了他，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最后都要离开我？！
“我们还能回去的，你还有救！”说完，她就松开了时不待，“我现在去求救！”
“等等……”时不待拉住了她的手，“我自己的身体我是知道的……柳茗……”
柳茗拭去眼角的眼泪，无声地看着他。
“我能……看看你笑起来的样子吗？”他松开手。
柳茗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时不待笑了，笑容如同第一次使用古老的天文望远镜观察星空时那般灿烂。
“比星空……还美呢……”他稍稍喘了口气，脸上又露出笑容，伸出手，“重新……重新认识一下……时不待，我叫时不待……”
柳茗握住了他温热的手，紧紧攥着，好似生怕他会跑了一般。
“我……叫柳茗……”
“真希望……我们是在别的地方相识啊……”时不待喃喃道。
傻瓜！
柳茗再也止不住泪水，她用力抹了抹，飘到电脑前，打开通信模块，设置成了全频段广播。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发颤的声音。
“这里是永恒号ns05救生舱！这里是永恒号ns05救生舱！永恒号发生事故！请求救援！请求救援！坐标4538b，-758l，2417z！重复一遍……”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