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究是要走了。

  去践行你的义理。

  木炭在炭盆里映着红光。

  你提起酒壶,为案上的两个瓷杯添满了酒。

  酒仍是那种谁人都饮得起的劣酒,颇为浑浊,一如这世道。

  不得不说,你是个特别的士人。

  你饱读经书,却不为科举。

  你著书作诗,却不为扬名。

  你不喜名利,亦无意于朝堂之上。

  你不食珍馐,亦不居于华屋之中。

  即使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它们。

  氓隶。

  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犹记得,你我第一次相遇便是在园田之中。

  兴许是同为士人的缘由吧。

  我们发现了彼此。

  只是,虽曰同类,可你我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我往来于商贾之间,游走于觥筹交错之际。

  你终日混迹于阡陌之间,奔走于农作桑田。

  你与那些氓隶一齐劳作,仿若多年的友人,同食同住,询问平日的生活。

  田亩、作坊,以及一切氓隶聚集的地方,总有一处能寻到你的身影。比起士人,你更像一个氓隶。

  于你,我的不解与其他士人并无不同。

  只是,他们嘲笑你,嘲笑你的学说,嘲笑你的行事,可我不会。我是知道的,你的学识远超于那些自以为是的士大夫。

  更何况,你救过我的命——从几个山贼手中。

  虽说你略通武艺,可这仍是件稍有不慎便会丧命的事。

  这值得吗?

  你说,士为知己者死。

  呵,倒是个妙人。

  而今又有谁能做到这般?

  风渐渐大了。

  我向亭外望去,满天皆是纷纷扬扬的鹅毛雪。

  冰冷得不近人情。

  你素来是不喜寒天的。

  雨雪霏霏。

  于士大夫而言,这是可吟诗作乐的琼芳。

  于那氓隶而言,这却是索人性命的尖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你总是这么说。

  我仰头饮尽杯中酒,身体有了些许暖意。

  “流民越来越多了。”你眉宇间透着掩饰不住的悲痛与疲惫。

  我缓缓点头,叹息一声,视线移到了亭外那株傲立雪中的树上。

  树是我数年前栽下的。每临春风十里,或蝉鸣之季,便是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教人看了好不欢喜。而今入了冬,寒风凛冽,枝头只剩几片枯黄。

  光阴呵,真是教人感慨不已。

  树约莫一丈高,其表皮纹路纵横,宛若先生额边的皱纹。

  先生老了。

  时光在无时无刻地夺走他的生机。他与自己侍奉了大半岁月的帝国一同走向各自的日暮。余晖虽然明亮,但终究是最后的最后。

  仍是忘不了昨夜烛光下的老叟,佝偻着腰,眼中神采黯淡。先生已是服了大半月的汤药,可夜咳仍是未愈,反而愈发咳得厉害了。每临咳嗽之时,见那模样,仿佛不把心肝脾肺咳出来就誓不罢休似的。实在教人痛心且无奈。他宛若那摇摇欲熄的烛火,仿佛下一息就要离我而去。

  先生拒绝了我的搀扶——他素来是不服老的。

  “吾恐时日无多,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他的声音颇为沙哑。

  “而今流贼四起,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学生斗胆问先生,何以救国?”我恭敬地问。

  先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地说:“吾以为,国之病根在于朝堂,庸官贪吏横行,奸臣当道!唯有整顿吏治,变革税制,方可富国强兵,力挽狂澜!”

  “先生真的如此认为吗?”我低头。

  先生叹息。

  “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你以为如何?”

  “学生以为,今日之境况,在于土地。”

  先生没有反应,他理应是看出来了。

  “灾荒连年,土地渐集于豪门望族之手,农人无地可耕,只得依附于豪门望族,成为佃农,为其耕种。豪门望族为私利而隐匿人口、土地,致国之赋税寡。赋税寡则国贫,国贫则兵弱,兵弱则无以制望族!是以国愈弱望族愈强,望族愈强又致国弱!而今流贼四起,天下大乱。朝廷欲出兵平乱。国贫,如何平乱?自是征税!而民贫,无赋可贡,故天下愈征愈乱!田亩制,理当革之!法者,变则通,不变则亡!”

  “如何变?”先生眼神忽而凌厉。

  “先生以为,将天下田亩收归朝廷,再重新分给百姓,可否能长治久安?”

  “不可,”先生摇了摇头,“隋唐所行的均田制便是如此,成年男子都可获得土地。可百姓生生不息,人口只会愈来愈多,天下田亩又如何足够呢?”

  “先生,人有生老病死,国亦有兴盛衰亡,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皆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上古之时,小国寡民,先民无尊卑之别,共使耒耜以事农耕。商周之时,使青铜。春秋之时,铁犁牛耕,各国纷行初税亩制,变奴隶为农人。隋唐之时,现曲辕犁、筒车……”

  先生沉默。

  “先生,没有什么事物是静止的,它的内部和外部总是存在矛盾,而这矛盾又让这世道不断发展。农人耕作的经验在增加,耕作的方法也在完善。今后,田亩里种出的粮食只会愈来愈多,只需要少量农人便可供养天下人。农人少了,田亩也便足够了。”

  “那多出的人呢?”

  “行工、商之道!工、商发展,使田亩种出更多粮食的机巧器物也会愈来愈多,所需农人也愈少。农人愈少,则工匠、商贾愈多。而学生以为,商贾之中,藏着世间最为完备的大道!”

  先生想了想,问:“虽说商贾获利颇丰,可为朝廷提供不少赋税。可这大道又从何谈起?”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依先生之见,李悝所云的‘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如何?苏子所云的‘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又如何?”

  “合乎情理。”先生点头。

  “如此,于律法面前,人是否有平等的权?”

  “正是。”

  “那在此权存在的前提下,人的私产是否不可侵夺?哪怕是王侯将相?”

  先生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先生,银钱的本质是什么?”未待他开口,我便自顾自地说,“是百姓对国家的信任。而之所以使用银,是因为百姓不信任国家。追其缘由,银除了作为‘钱’,还有其本身的价值存在。哪怕这种‘钱’不再流通,银也可以继续用于交易。细想之下,如果日后百姓完全信任国家,那纸是否能成为新的银钱?并非宋时所流通的交子,而是真正的‘纸钱’。”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银钱还是国家给予百姓的权,分配资源的权!钱愈多则权愈大!这是一种能建立新秩序的力量!商贾掌握着这世间最强大的暴力!斩断旧根!浇灌新芽!先生,这,便是学生的救国之道!”

  先生眼中又有了神采。

  他隐隐能望见这义理的未来。

  只是……

  他老了。

  先生叹息:“我已没什么能教你了。”

  是啊,先生已没什么能教我的了。毕竟,我早已抛弃了他的学说,转而去追寻自己的义理了。

  我一直坚信自己的义理是正确的。

  可你似乎很厌恶它。

  不过,我不在意,不喜欢,便不喜欢罢。

  我看着眼前的白衣,仍旧是不舍。

  不舍,便会挽留。

  “一定要走吗?”

  “嗯,我已在此地停留太久。”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瓷杯。

  “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你的义理吗?”你忽然问。

  “不知。”我老实答道。

  你微微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的义理是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的义理。”

  我愣愣地看着你。

  “在不扩大统治者规模的时候,分化大多数,挑拨他们互相竞争,互相淘汰,甚至互相敌视……你的义理仍旧遵循着这条古老的秘诀。我的义理终究是不能与你的共存的。你的义理在商贾,而我的义理却在农人、工匠身上。与我的义理最为接近的便是春秋时的墨家了。可惜的是,他们背叛了自己所代表的布衣,转而向君王寻求机会。他们本应以暴力推翻王侯将相,从而提升自身地位的……他们明明有这个能力。”你恨声道。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问:“你准备去哪?”我的声音有些沉闷。

  “江南吧,听闻那里已有了诸如农会、造纸行会之类的事物……之后还可能会去一趟西北,他们缺的仅仅只是一套行之有效的义理罢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那里的流贼。

  “保重。”我说。

  终究还是要离别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我能理解你。

  “保重。”

  ……

  睁开眼,视野里是如墨的黑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摸索着,打开了灯。

  灯闪烁了几下,亮了。

  狭小拥挤的模块屋在惨白的灯光下一览无余。

  可我的左眼仍旧是一片漆黑。

  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我感到一阵慌乱,又忽而想起,那枚机械义眼早已被我以两百信用点的价格出售。

  我叹了口气。

  我下床,看了眼衣柜旁的你——仍是笔直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发黄的墙壁上挂满了我们的照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张大大的结婚照。那天,你我穿上了自己能拿的出来的最好的衣服,依偎在一起,笑容甜蜜。

  那时我们还没被生活打倒。

  真是叫人怀念啊。

  婚礼是在家里举办的,到场的只有我们两个。事实上,我们两人也没有朋友。理所当然的,我们也没有领证——毕竟殖民星的公司不会给租凭来的机器人颁证。

  我还没有钱把你买下来。

  生活的困苦总是极多的。

  昨天,你终于因为我没有钱续费而关机了。

  我会想办法的。

  我掏出手机,翻看着通讯录。

  除了虚无缥缈的灵魂,我还能出卖的,只剩下自己的器官了吧。

  我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冰冷的电子女音。

  我告知对方地址,便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的余光瞥见了桌上的几本书——是如今少见的纸质书,书页微微泛黄。那是公司明令禁止阅读的禁书的手抄本,是我在三区一家旧物店里找到的。我对这些母星时代的旧物一向很感兴趣。听老板说,那几本禁书分别写于旧历十九与二十世纪,作者是母星时代的德国人与中国人。

  虽然公司对这些东西的态度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被发现了仍会有些麻烦。

  于是,我把书藏了起来。

  几分钟后,它们来了。

  来收购器官的,是公司的机器人。

  交易很快就结束了。

  它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有半句废话。

  效率就是金钱。

  打开充值通道,我把信用点全部投了进去。

  一阵漫长的开机广告。

  你回来了。